《秋夜,瓢虫与凡高》
【作者】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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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寒冷但却总伴随着一轮美丽动人的明日的日子里,我清晨和傍晚都浸泡在果园里,其报答是作出了五幅30规格的油画。这些画加上你手中的那三幅习作足以说明,橄榄树就象我们北方那柳树或断了梢的老树一样,形形色色,婀娜多姿。那柳树的长处恰如这儿的橄榄树和丝柏的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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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点在我左眼的余光里跳动了一下。左侧地下敞开的门脚边,奶黄色的地瓷砖和苍白的门板衬大了这个黑点的影响力。
在我看向它时,它又跳了一下,并不高,象一颗正被爆炒的豆子又掉回锅里那样。
是一只瓢虫——一只被秋风炒熟的瓢虫——暗黄的豆瓣上布满了累累的黑斑点。
起飞失败后,它平静了片刻,接着爬上了门板,仿佛雪峰上的攀岩者,垂直向上爬去。
我很惊叹,它在灯光下显示给我的纤小如黑线头般的短腿竟交替得如此之快,反把圆闷的身躯衬托得硕大而沉重,仿佛梦游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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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贝尔纳和高更的抽象艺术作品相比较,我所作的毫无疑问是相当粗糙的现实作品,但是这些作品将散发出乡村的情意和泥土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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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爬得很快,就要接近门扇的上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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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吹着强劲的西北风,但接近日落时,风力减弱,接着便可看到淡柠檬色的壮丽的天空景致,在镶着精致的黑色花边的天空映衬下,那些哀婉的青松的轮廓极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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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已经爬到了门扇的上沿,象登山者一样,许是想看看山背的景像,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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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文森特旧病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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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它又出现了,在门沿上露出半个句号。然后又消失,又出现。我想,它是找不到路了。
门的上沿离悬空的墙壁柜只有不足两厘米的空隙——我在心中暗自提示它——虽然壁柜也不过是一样的苍白,柜顶尽头也不过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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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倒期间,下了一场潮湿的雨夹雪。夜里我起身观看乡村景色。似乎在我眼里,大自然从来、从来就没有这么迷人、这么多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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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是在一个刮着那强劲的西北风的日子里作的,画还未干。此画画得很细腻,体现了更多的受压抑的激情和更多的色调。……请你上好了画绷子、用白色画框装饰好后再打量这些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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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赞同了我的暗示,笨拙地张开了翅膀,与其说是飞,还不如说是跳。
——竟然成功了!
免免强强,刚好落在了壁柜的底沿上。
它着陆的样子真是难看:象烤糊的豆子掉在地上恰又被踩了一脚,碎裂得肮脏不堪。
它终于合上瓢翅,尾部未收净的黑羽碍眼地伸缩了一下,仿佛邋遢的衬衫被塞进裤腰里,才又恢复了一点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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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天,这儿的天气很糟,但今天的确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田野里那嫩嫩的麦苗,远处那紫色的山峦,多美呵,鲜花怒放的杏树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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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稍停了一下,又继续向上爬,但慢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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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多次议论过同样的话题,即多产的必要性,我一到巴黎就说过,我要画出200幅油画才能搁笔,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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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终于爬到了天花板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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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4日,文森特又一次在去阿尔呆了两天后旧病复发。他被用担架抬回圣·雷米,没人知道他在哪儿过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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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天花板的边缘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地爬来爬去,像一个守在产房外的心情激动而复杂的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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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进展很好,最后那幅盛开的花枝一画也许是我所画的画中画得最好、最精致的作品,作它时我很镇定,笔触也很果断。谁知次日就象畜生一样倒下了。真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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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一支烟。
敞开的窗囗如黑色的隧道。
午夜的风有些冷。
它终于安静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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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生病期间,凭着对北方的记忆画了些小型油画;我刚完成一幅阳光照耀着草坪一角的画,我认为这幅画生机勃勃,我还打算重画那幅灯光下《晚餐上的农民》。那幅画现在一定是变脏了;也许我得全凭记忆重画一张。此外,还有《拾麦穗的妇女》、《矿工》,再就是画画纽南的旧高塔和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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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我又一次欣赏了这儿雨后的乡村——多清新呀,还有那些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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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凡·高胸口的枪鸣还有四页的厚度。
我又点燃了一支烟。
它好像睡着了,
把整个窗外都梦在了我白茫茫的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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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8日夜。辽南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