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之女贾浅浅的诗歌走红网络,也引发了一众网友对现代诗的讨论。
只不过许多人都是痛心疾首,认为现代诗跟散文(或者文章)没什么区别,只要你回车敲地够好,够快,就能成为诗人。
坦率来讲,我一直认为现代诗的写作门槛很低,因为他取消了古体诗的格律、音韵限制,可以让人更为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感情。
诗人们也不必使用古言,而是可以用通俗易懂的白话作为抒情言志的工具。这就使得现代诗的创作难度大大降低。
但这并不是说,任何一段文字只要分行都能成为诗。也不代表成为了诗人,你就是一位好诗人。
很多人因为那些平庸的诗作而看不起、贬低现代诗,但殊不知这反而更体现了现代诗写得好究竟有多难。
总得来说,现代诗是入门容易,但写好极难,甚至我有时感觉,做这一行需要一点普通人所没有的天赋。
今天我无心讨论如何评价一首现代诗的好坏,只想简单就如何区分现代诗和散文这个话题聊聊。当然,所有见解均为个人拙见,如有不同意见,烦请交流指正。
押韵和格律?这不是现代诗的标配
经常能看见有网友评论,觉得一首现代诗既不押韵,也不像有格律的古诗那样整齐,所以这玩意无非就是将散文分行,狂按回车键就行。
的确,一句一行,甚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要空格回车,都是现代诗最直观的“文体特征”。简单来说,大部分所认识的现代诗就长这个样。
比如海子的这首《从六月到十月》
“十月的妇人则在婚礼上吹熄盘中的火光,一扇扇漆黑的木门飘落在草原上”
可以看见,这里“十月的妇人则在婚礼上吹熄盘中的火光”,理应是一句完整的话。那么海子为什么要将它分成两行说呢?
分行的原因其实在现代诗中多种多样,但在这首诗中,海子如此设计,是为了引导读者的视线。
“十月的妇人则在婚礼上”,就此打住,那么读者的注意力就聚焦在“妇人”这一人物身上。
此时再分行接下半句,“吹熄盘中的火光”,读者的注意就从“妇人”转移到了“火光”上,仿佛眼前真的有一点火光在跃动。
可见,现代诗的“回车分行”,并不是我们看起来的那样毫无意义,它本身也具有一定的作用,正如海子的这首诗中,分行就很好地起到了引导读者注意的作用。
说完分行,再来解释一下很多人为什么会觉得现代诗跟散文很像。
这是因为现代诗其实并不像唐诗、宋词,有韵律和格式的要求。
现代诗的主流自由体诗,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大家都知道,新文化运动的一大特点就是反对古旧的,弘扬新生的。
所以当时的诗人认为有格律限制的古诗不利于自由表达,便创造了不受格律限制的自由体诗。
而在以前,靠格式与韵律就可以区分诗与散文这两种文体,已经习惯了的人们,单单看外观就能进行分辨。
而自由体诗的这种突破,如果不考虑一句一分行的外观呈现,的确是削弱了人们区分诗歌与散文的直观感受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现代诗就不能押韵,不讲究格律,现代诗中仍然也存在格律诗,但这完全看诗人们自身的喜好,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形式进行创作。
所以,假如你看到一首现代诗,既没有格律,也不押韵,请不要怀疑,这二者并不是评判一段文字能否成为诗歌的绝对标准。
狂按回车不是关键,诗歌成立要看表现与被表现
一段文字是不是现代诗,不看格律,不看押韵,当然也不能看“回车”。很多人将简单的句子分行,以此来调侃自己也是诗人,其实是对现代诗产生了误解。
如何判断一段文字是不是现代诗?很多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标准,我比较倾向于支持雪潇的观点。
“第一,文本之内,是否具备了诗歌内容的两个基本元素:被表现者与表现者。第二,文本之内,被表现者与表现者这两个事物的组合是否构成了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即是否实现了诗人的某种表现行为——即“诗意的命名”。”
这段话当然说得很高大上,可能看起来有点费劲,简单解释。就是必须存在用A表现B的情况。
举个例子吧,以三行诗为代表的短诗在当今是非常流行的,姜二嫚小朋友有一首诗叫《灯》,很短,只有两句话。
“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
为什么这两句话也能称之为诗?因为在这首诗中,存在着雪潇所说的替代表现。
为什么是烫了一个“洞”,因为灯本身的形状就像洞。也因为,洞往往是一大片光明之中突出的一小部分黑暗,而灯在黑暗中,则是一大片黑暗之中的一小部分光明,恰巧达到相反却相近的效果。
为什么是“烫”,因为灯在发光,光芒是热烈的。这就是用“烫”来表现灯光的照射。
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这里的表现与被表现,我们可以发现。雪潇所指的并不单纯是外观、形态上的接近,以达到用A替代形容B的效果。
A和B两者之间很明显存在着更深层次的联系,比如灯和洞,不能单纯地理解为灯像洞,而要放置在“灯与黑夜”这个大背景去理解。
而像某位网友创作的:
“农民叔叔裂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玉米般的牙齿”
这就不是诗,单纯只是一段文字。尽管其中也有“黄玉米般的牙齿”,但黄玉米是明显修饰牙齿,表现牙齿颜色、外形的。黄玉米与牙齿本身之间并无任何深层次的联系,自然谈不上用A来表现B,顶多是用A来形容B。
有的时候,这种表现与被表现,也要看标题与诗歌内容之间的关系,有的时候诗歌内容与标题本身可以构成表现关系。
比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隐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桦树林中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距离高速公路十分钟,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你无需从远处使用望远镜,你可以相当近地看到他,听到他,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解释,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灰色的长须,玫瑰色的两颊,以及蓝色的眼睛。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照一张彩色照。眼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同一时刻,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沉默的老妇人——除了收账员外没有人会找她——在访客簿上写着:赞美上主让我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着:灵歌75在底下会师。但巴里怎么了,巴里跑到哪里去了?巴里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第一感觉是不是除了分行之外,没什么诗歌的特点?很多地方甚至都是直白的叙述。
那么这首《隐居》为什么能被称之为诗呢?原因就在于诗歌内容与题目之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表现。
辛波斯卡想要表现的是隐居,也就是标题。
隐居这个词,我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隐居往往代表对世俗名利的放下,比如陶渊明的弃官归隐。
然而在辛波斯卡的诗中,隐士隐居的地方不仅交通便捷,而且还每天招揽游客观光。可见,隐士隐居并不是因为厌倦了世俗,反而是希望以此为噱头,赚取名利。
所以,诗歌的内容与诗的标题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表现,在隐居的含义被消解的过程中,读者能感受到一种悲哀和讽刺。
作品被网友戏称为乌青体的诗人乌青,有一首诗叫《鸡会难过》:
“这时候一只鸡走过来说我很难过鸡很难过我也很难过”
乍一看好像很不正经,算不上是诗歌。但严格来讲,乌青的确用鸡开口说话的方式,来表现了自己的难过。鸡怎么会说自己难过?说到头还是自己觉得难过。
所以按前文的标准,这当然算是一首诗。但很显然,这不是一首好诗。
雪潇认为:
“一个被表现者(A)只有和一个跟它极为不同(远A)的表现者建立联系,才能构成“A+远A”(远取譬)的张力结构即审美结构,否则将只是构成“A+近A”(近取譬)这样的非张力结构即非审美结构——尽管这样的结构仍可表意。”
简单来说,雪潇认为,好的诗歌应该在最大程度上激发人们的想象力,一首诗越是能将原本不容易联系到一起的事物连接到一起,其品质就越好。
而乌青的《鸡会难过》,仅仅只是借动物之口,说自己的想法,谈不上多么高深的联系,甚至显得很平庸。
这样的诗,虽然符合诗歌的构成要件,也不能说是一首好诗。
而至于乌青著名的废话体代表作,《对白云的赞美》: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
不用怀疑,按雪潇的标准,我不觉得这是一首“诗”,因为在其中完全看不到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
跳跃的行文,散文与现代诗区分的另一关键
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曾经说过:
“我猜想诗与散文之区别,并非如许多人所宣称的,是在于它们截然不同的词语组合,而是在于它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被阅读这一事实。读来仿佛是诉诸理性的篇章就是散文;读来仿佛是诉诸想象的,就会是诗歌。”
博尔赫斯此言可能会让有些人不解,毕竟按常理看来,散文也应该是感性的,也能激起人们的联想。
我想,博尔赫斯如此区分,大意是指诗歌与散文相比,其想象更加大胆,在行文上更加跳跃。而散文虽然写得也很美,但至少在行文过程中,上下文之间还是有明显顺承关系的。
既然要比较诗歌和散文的区别,自然要从整体进行比较。
我看过的散文虽然不多,但余秋雨的散文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至少都还是看过的。
与诗歌相比,散文句与句之间,文章整体之间逻辑连接性要更强。我自认为写得最像诗的散文,余光中先生的《听听那冷雨》的开篇: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
再看一看海子的诗作《我请求:雨》的开头:
“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
两相对比,不难发现,散文虽然像诗,但仅仅只是构成其的句子富含节奏美、音韵美,有诗味,其本身仍不够跳跃。
余光中先生的散文,开篇仍要点明雨是怎么来的,仍然要通过层层递进,说明这冷雨究竟有多么缠人。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是如此,总要交代清楚,自己是因为心生烦闷,才去了荷塘。至于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虽然上来就写对秋的感受,但也重要多嘴一句,自己更喜欢故都的秋,因此不远北上。
相较起来,诗歌则不必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海子开篇就是熄灭光,请求下雨,死去。不仅让读者不知道缘由为何,甚至每一句之间都存在着一定的跳跃性,需要读者联想。
再回过头来看斯波辛卡的叙事诗《隐居》,也是如此。
上一句还是一个疑问,“为什么他选择这样的生活”,下一句却开始描写他的长相,打扮。这二者之间是跳跃的,在散文中则不会出现如此跳跃的行文。
而这,就是散文与诗歌整体上的区别。
当然,散文与诗歌看起来是如此的相像,以至于网友说诗歌不分行,就是散文。但仔细一想,这也是错的。
诗歌不分行,汇在一起,顶多就是一段文字,不能算是结构完整的散文。说真的,你读过哪篇散文是就一段文字的啊。
但有时候,从写得富有诗意的散文中摘取三两佳句,倒还的确能凑成一首诗。
比如北岛的这篇散文《波兰来客》,将其中的一段文字回车,就成了下面这样:
“话说回来了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这一段文字中当然也存在表现与被表现,杯子碰到一起的声音,表现了梦破碎的声音。所以也算是诗。
但假如你单独把这几行字不分行,结合成一段文字,然后硬要说这就是一篇散文,那可能《波兰来客》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篇幅真的要听见心碎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