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
三百年来，《夜航船》在世间只发现了两个抄本，全藏在宁波天一阁。
世间只存两部抄本，什么意思？
我们知道，一本书印几千册，会增加几千倍流传的概率，但是稿抄本的传播链很脆弱，我花了几个月抄了这一部书，结果家里失火了，书就绝了，传播链也断了。张岱不会复生，书也不会。
如果有人刻了这部书，即便只刻（复制）几十部，传播面也会广很多。因为一个刻本被烧掉了，其他刻本还在传播，如果留着刻板，传播率就会更广。而抄本的传播链很容易断，一断，书就绝了，亡佚了。
这也是稿抄本的珍贵之处。“孤本如果毁了，物质载体没了，生命也就没了，这就是不可替代性。而我们现在把它整理出来，它就能传播，书只有传播了，才能发挥效用，不然这个孤本躺在那儿一睡就是几百年。”路伟说。
这也是《夜航船》的幸运之处，还好，它有两个抄本。
路伟说，此书当时在浙东的藏书家间传抄，但张岱的身份是明遗民，比较敏感，所以传抄比较私密，但为什么抄，谁抄的，背后有什么故事，暂时还没有考证出来，清代早期文献不足，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可能当时这本书并不受重视。
张岱写了四五十部著作，但留下来的只有十多部，很多孤本就藏在自己家，遇到战乱，顾不上书，书，只能亡佚了。
这就是古代人为什么会花大价钱去刻书的原因，为了增加流传的概率。
奇怪的是，《夜航船》历经两三百年，竟然没有人刻——相当于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可能太烧钱了。
所以，除了张岱自己在书里安利《夜航船》，几乎没有藏书家提到过这部书，直到1987年，经刘耀林先生据天一阁藏观术斋抄本整理校注，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铁粉”余秋雨先生又在《文化苦旅》中专门写了《夜航船》一文，此后，人和书一炮而红，《夜航船》从珍本秘籍成为流行作品，成为张岱著作中知名度最高的品种之一。
此后33年来，全国各个出版社都在出《夜航船》，市面上大约有十几个版本。
如果不是有人“好事”，将故纸整理出来，我们将无法读到《夜航船》，也会错过张岱。
“好事”者是谁？如已经故去的“20后”刘耀林先生，如接班人“85后”路伟，如新版《夜航船》的接续者，“95后”郑凌峰。
新版《夜航船》 浙江古籍出版社
（一）
说故事前，先来认识一下《夜航船》目前仅存的两个抄本，究竟是什么。如果没有这两个抄本，后面的故事也不会发生。
很巧，它们都来自一个人——萧山藏书家朱鼎煦旧藏，他的藏书大都归了天一阁。
我们可以看到，《夜航船》两个抄本都钤有“朱别宥收藏记”阳文长方印，说明是朱鼎煦别宥斋的旧藏。
上世纪80年代，天一阁已经普查到了这两个抄本，最为世人所知的，叫“观术斋抄本”，也就是1987年刘耀林先生整理的版本，断代（抄本成书年代）为嘉庆年间。
天一阁博物馆藏《夜航船》观术斋抄本书影
而新版《夜航船》利用的新抄本，整理者称其为“甲种抄本”，反而将出名在先的“观术斋抄本”称为“乙种抄本”。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个新抄本是时代更早，文字准确度更高的乾隆时期抄本。除了朱先生自己的印外，抄本上还钤有“香句赏心”朱文方印（“香句”为朱鼎煦别号），似乎朱先生更看重这个本子。它就这样静静躺在天一阁，虽然有人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一个新本子，但始终没有人去找它，更别说揭示它的价值。
天一阁博物馆藏《夜航船》新见抄本“甲种抄本”书影
天一阁博物馆藏《夜航船》新见抄本书影
而在当时，天一阁把观术斋抄本列为了善本，反而漏掉了另一个更优秀的它。
为什么？为什么时代偏晚、质量稍低的“观术斋抄本”反而流行？
观术斋抄本是花了钱雇人抄的。我们看照片就能知道，抄书之人的小楷漂亮，工整，纸张也好，最重要的是，为了抄这本书，还订制了一批专用的绿格稿纸——专业术语：绿丝栏套格抄本。其实，当时没有人做过全书的通校，所以无法从质量上知道它的价值究竟怎么样，只能根据经验，也看颜值。
天一阁博物馆藏《夜航船》观术斋抄本书影，“绿格稿纸”果然好看
列为善本后，这个抄本又被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子部》，于是，这个抄本就变得更为易得了，不用去天一阁看原书，很多《夜航船》的整理者多以此影印本为底本，影响很大。
刘耀林先生是第一位“好事者”。没有他，就没有《夜航船》后来的种种故事。
（二）
这是1986年9月27日《浙江日报》第3版的一则书评，题《一部琳琅满目的小百科全书——喜读张岱的》，作者刘耀林。
一年后，《夜航船》首次问世，人们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本书，这么一个好玩的人。余秋雨力推的枕边书，就是浙古版《夜航船》。
刘先生的生平，在网上几乎无法查到，在古籍社也没有留下完整记录。经《夜航船》首任责编、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郑小军先生回忆，我们得知，1958年，刘先生开始从事编辑工作，曾任《浙江日报》政治文教组编辑。他早期主要从事文艺创作与新闻采写编辑工作，后期主要致力于中国古典小说、笔记、民间文学以及史籍的研究整理工作，《西湖二集》校注本也成于其手。
郑小军先生提供
郑小军先生提供
1983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成立，刘耀林出任首任社长。198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根据浙江图书馆特藏稿本整理刊行张岱的《四书遇》，这是浙江古籍出版社整理刊行张岱作品之始。与此同时，刘耀林社长亲自上阵，整理校注《夜航船》。
“感谢宁波天一阁为家乡的出版社提供《夜航船》这部珍藏多年的稿本，并给予抄校书稿、拍摄书影等工作方便，使《夜航船》能够顺利地与广大读者见面。最后，恳请读者对本书的标点、校记、注释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多提出批评意见，以便将来重印时改正。
刘耀林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七日”
《夜航船》三十三四万字，当时如果要抄录，耗时耗力。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在那个“卡片时代”，没有数据库，没有搜索引擎，刘先生如何在天一阁抄录、校注《夜航船》，仅仅从1987年版《夜航船》前言结尾部分他的寥寥几笔中，可联想几分。
原浙古社社长寿勤泽先生，曾和刘耀林先生共事。1985年，刘先生开始校注《夜航船》时，寿勤泽在杭州大学古籍所读研究生，并在浙古社古典文学室实习，参与了《夜航船》的校样，核对引文。
他说，刘社长的点校工作，很严谨，除了标点外，对没有标明出处的或者标有出处的条目，都尽量查明核实出处，根据上下文做了很多补注，对原稿的引文，尽可能根据现存的原本校对，订正差错，文字脱漏的也做了补正，而且凡是他查到引文的和有所校正的，都在后面附有查校说明，方便读者在引用条目时，可以查到原文。
1985年，25岁的郑小军到了浙古社，还是一个编辑新手，两年后，刘耀林先生把整理完的《夜航船》稿子交到了郑小军手上。
郑小军看了刘社长的前言，发现他把《夜航船》定义为张岱的笔记，而这部作品其实属于类书。年轻气盛的他，写了一个很详细的审稿意见，包括校注过程中的问题，一一列出，直言不讳。
1987年《夜航船》 浙江古籍出版社 刘耀林先生校注
“当时太年轻，有什么说什么，我这么直接提意见，要是换成别人肯定发火了，刘先生人却非常非常友好，完全没有架子，一直提携年轻人。”郑小军说。
“我很高兴，你讲得很好，你给我指出的问题非常好。”刘社长接受了这个年轻人提出来的问题，并且重新写了一篇前言，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第一版的前言，里面放入了郑小军的大部分审稿意见。
寿勤泽的记忆里，《夜航船》首印7000册，很快全部卖光，成为全国古籍整理出版的领航之书。
刘耀林对寿勤泽说过多次，希望张岱的著作，浙江的出版社能把它全都做出来的。他忍着病痛，到国内各个图书馆打听，希望能找到张岱著作最好的版本，出一套张岱的文集。
《夜航船》出版后两年，1989年，武林路125号，浙江出版大院所在，出版社的办公室一墙之隔，就是家属宿舍，刘耀林先生在家中去世。
往事如烟，郑小军不太记得了，但他清楚记得一幕，那天，告别仪式，刘先生的遗体上，放着一本《夜航船》。
（三）
刘耀林去世后8年，1997年，郑凌峰出生。
2014年，读高一的他买了浙江古籍出版社刘耀林校注本，那是出版社2012年直接根据1987年初版直接影印再版的。他看着铅排本的影印本，觉得字迹有些模糊，而且还有些排版错误，但是校注颇详，“可释吾辈读书之疑。”
他惊叹于刘先生工作的细致，爬梳各种各样的史料，就是为了找原初史料。“我们现在再去做校书的工作，一定比刘耀林先生当年的条件好很多，已经很幸福了，但我们还是在‘古籍库时代’，我很难想象在‘前古籍库时代’做这样一件事，需要付出多少心力，就算当时用《四库全书》这样易得的本子，一本一本翻，也是要累死的。”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位前辈何以这么爱为张岱抄纂的条目“找出处”，并且为读者标出了百千本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碰的古书——“至少在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接触他在注释中引述的那些古书，至少在那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和所谓‘文献学’能有什么交集，甚至还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有这门学问。”
在清华大学读历史系期间，他参与浙江古籍出版社《张岱全集》的整理工作。
有一天，“好事者”路伟，知道天一阁有《夜航船》的另一个抄本，但也不知道价值如何，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郑凌峰。他知道凌峰有《夜航船》情结，说：“帮你圆一个《夜航船》的梦，做一个《夜航船》的新版本吧。”
2018年到2020年，郑凌峰前后去了四次天一阁，校书一共十五天。周末，虽然天一阁古籍阅览室不开放，但其实他也在打磨稿子，如果周末也算上的话，有二十二天。
《夜航船》共十册，第一次去天一阁从头到尾看，一个字一个字校注，“稍微一走神就漏掉了字。”他花了8天，顶着咽喉炎完成了全书通校。
他发现，新见抄本文字质量果然更佳，颇有可纠正观术斋抄本讹脱衍倒之处。如原书卷二《地理部·地名》：“鄜（音孚。在陕西延安府。）”观术斋抄本“陕西”误作“候西”，而新见抄本不误，又卷四《考古部·析类》：“两王恺，一武帝舅，一安帝时丹阳尹。”观术斋抄本“王恺”误作“王铠”，而新见抄本不误。此类明显的错误，前辈在整理时多已改正。但是，《夜航船》毕竟属抄纂之作，难免校不胜校，新见抄本恰可补前人失校。
原本，郑凌峰想在刘耀林先生校注的基础上增补，但实际上发现那个版本也有不少错误，所以后来决定推倒重来，“我们希望为大家提供一个尽量没有错误的本子，最重要的是，第一次揭示这个抄本的价值。”
天一阁博物馆藏《夜航船》新见抄本“甲种抄本”书影
这位95后男生曾经觉得自己差点破了一个疑案。
近年来，已经有人注意到《夜航船》原书或有脱漏的问题。比如，《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二《地理部·景致》“海市”条后，直接接了“诗八章”三字，无头无尾，令人费解。
而刘耀林先生的版本（以下简称浙古本）其间却多出了九则条文，并且上下文文从字顺。郑凌峰根据这个新见抄本覆核时，发现新见抄本此处文字，内容与浙古本完全一致。难道刘先生曾经见过这个抄本？
答案已经无从知晓。但那一刻，或许是《夜航船》33年间，两代校书人之间的感应。
受李小龙先生（中华书局出版的《夜航船》绿皮白文整理本，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李小龙教授点校）的影响，郑凌峰也一直怀疑底本有缺漏，底本到底长什么样子？
听凌峰说完，路伟提议，天一阁古籍阅览室的电脑可以在线查阅馆藏大部分善本古籍的图像，观术斋抄本也有，不如全部仔细翻一遍，万一是漏掉的呢？
他一翻，发现浙江古籍本“多出”的那段文字，其实在观术斋抄本里原原本本分明就有，实际是《续修四库全书》出现了漏印，漏了两个页面——第四十三页后半页及第四十四页前半页，而且漏得很巧，并不影响上下文的阅读，看上去完全没有问题，这就对读者产生了误导，近年来一些新点校本，也将错就错。他自己也差点掉到坑里。
有一句很经典的话，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扫着扫着又发现了问题，又有“落叶”出来了。类书原本的错误就很多，新版《夜航船》修正了数千处错误。
“校勘的原则，慎重，不要轻易下断语，我们自以为是错的，其实是太主观了，古人并没有错。”郑凌峰说，他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所以在校《夜航船》时，宁愿保留两者，不然会造成文本的剧烈变动。
比如，有一句你肯定会背的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作者叫韩翃。但在《夜航船》里，张岱写的是韩翊。谁错了？
郑凌峰说，唐宋时期像《太平广记》这样的小说文献里，已经有了韩翊这样的写法，但很多通行的说法依然叫韩翃，很可能韩翊这个写法确实是后来人的讹传，但这正是后人承袭《太平广记》等唐宋小说文献的证据。因此，他在校书时，试图把两种歧说都保留下来。
“其实是考虑到《夜航船》作为类书已经‘出圈’了，考虑到多数读者可能也会把这本书当作资料指南和典故大全，因此对于书中有偏差的地方，不仅出校记说明，而且也大胆改字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郑凌峰使用了圆括号和六角括号，作为增删改订的处理，其实就是为了调和学界和普通读者的要求，“希望对两边都方便。”
天一阁博物馆藏《夜航船》新见抄本“甲种抄本”书影
校书，对人的毅力和耐力是极大的考验，他必须把两个本子的异同全都找出来，你只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两个手，摸在两本书上，眼珠左右移动，从早上9点，到下午5点，可能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中途只上一次厕所。古籍阅览室闭馆后，带着稿件回到住处，可能还要在长夜中再面临另一番厮杀。
路伟说，现在没有发明电子校书，依然是肉体凡胎，是人，就会出错，需要一遍又一遍，《夜航船》在如此不断地修补改订中，出了10次校样。
“因为校书用的是短时记忆，两个本子要足够靠近，如果对着电脑校是效果不好的，有距离，一仰头，一低头，记忆就会发生差错，过了十秒，你可能就忘了，就会遗漏。所以最好是纸对纸，越靠近，准确度越高，不然，一不留神就滑过了。有时候我经常说，校书，不要相信任何人，甚至不能相信自己。”
尽管郑凌峰去了四次天一阁，总觉得还是有点问题，所以扫着扫着，又发现了新的落叶。如今，他还在继续扫着。
【附 浙古社出版的张岱全集】
目前已出版：《四书遇》1册，《快园道古 琯朗乞巧录》1册，《和陶集 陶庵对偶故事》1册，《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1册,《三不朽图赞》1册，《古今义烈传》1册，《夜航船》1册
待出：《史阙》、《新编琅嬛文集》、《石匮书》
【参考资料】
郑凌峰《整理前言》
郑凌峰《整理杂忆》
（感谢郭大帅先生对本次报道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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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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