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状病毒下的爱情
我梦见外公:他要给我说一个女人。
外公包着白帕子，用布满青筋的鸡爪子似的手掸着青布长袍的下摆，有一下没一下，掸着似有似无的灰尘，好像永远也掸不干净。他坐在灶屋的长凳子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灶前拉火的我说:我给你说个女人。
外公是不是要把他打川牌的哪个伙计的孙女介绍给我呢？我这样想着，外公起身走出了门，又回头对我说:我说的话，你要像相信毛主席一样相信我。这时我就想起外公已经死去了的，他相信毛主席，他相信他的，我相信我的。我确信，这不过是一个梦。外公的相片分明挂在墙壁上，分不清脸上是笑纹还是皱纹，只看得出他在看我。
我离婚了，找了几年也没找到女人。春节回家，看见村庄周围一茬茬冒出的光棍，我心里又焦又急。比我更焦急的是我的父亲，他横看竖看看我不顺眼。他有一瓶好酒，大年三十，都硬不许我喝。他说，这酒，是我侄娃送的。养你这么大，没见你给我买半瓶？他侄娃子又不是好了不得人，不就是自己找了个女人，没花钱嘛。他又说，要留待将来亲家上门喝。我感觉他在梦里。这方圆百里，可以结婚的女人，早已像非洲旱季的池塘蒸发干了，只剩下男人们，像干渴的鲶鱼钻在泥里，干熬着。他们像我一样，成天拿着手机，藏在屋里玩，这样能缓一缓想女人的心思。
我玩手机时，在朋友圈，无意间看到一个朋友在一个婚恋网的推广链接下点赞，我随意点击进入，下载了那网站的APP。注册，要钱的。我犹豫了半天，只注册了一个月，一是没钱，二是看缘，主要是没钱。我不抽烟，不赌博、不嫖娼，喝酒都喝药酒。泡药酒，不需好酒，好酒价高，度数也高，伤药性。我每顿喝二两，喝了，心里好受点。我心里难受，往往是听到我妈妈唉声叹气:我儿命不好。我就在心里说，我都还没认命呢，你就替我认命了，我下半生，你替我过。我心里说气话，口里就要吞几杯酒把话浇灭，免得蹿腾出来了。这样我还得多喝二三两。一喝，我额头上青筋暴起，面孔发烫。我爸转身就抱怨:屌！成天只晓得他妈的喝。他出去做建筑工几年，钱没挣多少，就学会了这两个脏词。他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听见了。我很生气，但我憋住了。快四十的人了，没有女人都能憋住，还有什么憋不住呢？倘若早几年，我会把碗一下盖地上，摔个粉碎。把屁股下的凳子提起来砸地上，非砸断腿不罢休。但这时候，我没那气性了。我的火在心里闷烧，慢慢烧成灰烬。
如果吃晚饭时生气，我就端着饭碗走到黑里去，想着把那夜天锤烂泡进酒缸，把月拿来和酒吞了；如果是吃午饭时生气，我就走到太阳下去，想着把那青天撕碎泡酒缸，把日拿来和酒吞了。走着走着，我心里没了恨，没了气，没了白天没了晚上，就跟做梦一样。梦是一缸酒，我们都在里面泡着。
我头一晚喝多了，第二天早上就不喝酒。这让我觉得人生有时不是一场梦，但谁说得清楚呢？也许我一直在梦里，只不过时而清晰时而糊涂。
我记得我是吃过早饭注册的那个婚姻网站。我没怎么花钱，我试试看能不能认识一个女人。结果，一个本城的离婚女人给我发来了信息。她只找本城的男人。她说她在茶楼上班，一月两千块钱，她有一个女儿。她要养活孩子，还有父母。我信她。我问她会不会开车。如果能开车，就给她加分了。我愿意结婚后，给她买一辆车。
我不会开车。我手脚不协调，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可能是我脑子不灵光。这缘故，大概又因为我是个早产儿。我本有个姐姐，但生下来被我妈按尿桶浸死了，化作菜园里的一坨粪土。传说那时计划生育搞得紧，全天下人都想要儿子。农村里的女人，头胎生了女娃，不要，要给生儿子腾位置。我姐毕竟是我妈身上一块肉，她心痛；她又担心我是个女娃，有压力。这就极可能促成了我的早产。我妈常常说，男儿不满月是个活报应。我给她带来的苦痛，被她说中了。她在跟邻居女人因鸡啄了菜，牛吃了谷，猪拱了墙，吵骂正酣，别人话锋一转骂她光棍的儿子，教她还不上嘴时，这苦痛就显得尤为强烈。她一下子就没了言词，像鸡被一棍子敲懵了。
她回头总要没头没脑的臭骂我一顿，弄得我一还嘴，她就哭:都是你呀！叫人看不起我！都是你呀！叫我说不起话！但我认为早产带给我的伤害，比我对她的伤害更严重。我干活儿，手脚不协调，还老发愣。我做事不麻利，我父亲爱说，跟个大笨牛似的。他嫌这话分量不重，又加一句，跟个大姑娘似的。我也不知为啥发愣，如果我知道，我就不发愣了。我总是从父亲一声“又呆球喽”中，惊回神来。有时，我也爱翻翻书，父亲怕我看近视无法搞农活，说:看瞎球了，往后有人贡着吗？偶尔，父亲不说话，只鼻孔重重哼一声，我翻书页的手指就僵住了。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怪。但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我觉得我的神经敏感得像蜉蝣一样能感知微波的震荡，可我身体却像僵死的蚕一样。你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开车呢？
我去考驾照，虽然理论考试，一下子就过了，但后面怎么也考不过。一想到那事，我心里隐隐作痛。我还没离婚前。到丈人家去。他有三个女儿，就我这个大女婿没轿车。一到下雨天，我的摩托车必然在他家门前的泥泞路里，趴窝。我轰着油门，摩托车像个抱鸡母似的，弹着腿。我又推又搬，糊得像个泥猴。两个妹夫站在屋檐下面，像看耍猴的，吆喝着:哥，加油。哥，再加一把劲。每一次，都是丈人黑着脸过来，帮我把车推进院里。那时，我就想:我不生气，这一切都是梦。
一听她说会开车，我就爱上了七分。接下来几天，她又谈她被父母催婚，被亲朋追问婚姻，心下烦恼。我信她。她又说她斗地主输了两百块钱。我便有三分不喜。但她说她不会打麻将，只会斗地主，我就减了一分不喜欢。又见她晒在朋友圈的她做的食物，看上去色香味俱全，我又减了两分不喜欢。
但我一直没给她钱。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忍住给她女儿压岁钱的冲动。要知道，我们还没有见面呢。我答应她过了年见面。谁知道，忽然就传来了冠状病毒的事，村里的路封了，城里的饭店关门了。我去不了她村里，倘若去城里相会，也没饭吃，而且我连一个口罩都买不到，硬闯关，不说被抓去隔离，恐怕也有犯一场口角。
村里的老陈头已经穿上黄呢子军装，戴上红袖章，腰里挎着军用水壶，里面装着散白干，猫头鹰一样守在村口。一天八十块钱，眼睛瞪得桐子果果一样大，动不动就骂人。
他早前是远近出了名的破落户，镇日喝酒。橱柜里有个烟火熏得看不清颜色的玻璃瓶，据说里面泡着人卵，据说是从前闹文革，他在外面割取回来的。据说他还干过农机站站长，因为偷婆娘，出脱了工职。这本没啥大不了，在我们这地方偷人养汉跟偷鸡摸狗一样，不是个问题，可他偷的是一个当兵的未婚妻。这就是问题:触犯军婚。看在他家数代贫农的份上，政府免了他的工作，保留党籍，打回农村。他从此显了原形，好吃懒做，还好骚扰女人，日子过得一烂包。好不容易讨了女人，生个儿子，至今未有婚配。可他从不认错，口口声声:共产党要整你，对也是错。错也是错。但他并未咬定党以错为对。党念他一丝善念尚存，本着以人为本，治病救人。村里给他认定贫困户，拆了木头支撑的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子，修了砖房。果真救活了，他从此对党的态度再次翻转:共产党还是爱护党员。对党内人士，不会那么绝情。
他说这话时，就表现出一个优秀共产党员的特质。村里给狗打预防针，埋瘟猪、刷标语，包括领导下访召集群众谈话，他都冲前头。他挂在嘴边的话，党员要起带头作用。这次疫情之下，他被起用，防守路口。仿佛获得魔法，一夜之间权力附体。他精神劲儿特别足，天上不放过一只苍蝇，地上不放过一只蚂蚁。
那天我过村口，我骗他说月底，封锁就解禁了。他很失望地说：不能这么快吧？怎么可能，这么快呢？我说市里十号文件都公布了。他挺起的腰身，灯芯灰一样萎了下去。他目光涣散开去，嘴唇嚅嚅，发不出一言，像个小孩的屁眼皱缩着。我走出很远，回头看，他还在寒风中傻了一样站着，形同一条没脊梁的老狗。我说这件事，不是为了炫耀对他伤害力，而是为了说明我们村有挡路的，她那个村也有，而各个村都有。我只能在网上跟她寒暄，向她早晚问安。我坚定地认为，这不会破坏我们的感情。
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有一个小护士上防疫前线去。他男朋友隔着防护的玻璃门，亲吻她的额头。我通过特写镜头，看见她的护目镜里，有一双红红的眼睛；还看见她的护士帽压着的后脑勺没有漏头发，我猜她可能是刮了光头。这样的爱情，使我感动。我把这个故事告诉她，说了一句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说我说话深奥。我就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了。反正不管我说什么，而她的回答都是：嗯、哈哈。我懒下了心肠，把早晚问候一句，换成早上发一个问好的表情。没想到，就在我梦见我外公给我说女人的当晚，她把我拉进黑名单了。这使我确信，我梦见我外公是一个梦。我妈妈经常告诉我，梦见老人有坏事发生。她梦见老人，不是鸡被人偷了，就是钱放不见了。我父亲梦见老人，就是打牌输钱。所以我妈说梦见老人的预兆不好。这是不好的预兆，就证明这是一个梦。
我记得当时醒来是半夜了，我想给她一个惊喜，聊一聊我梦见我外公的事，我发了一个微笑过去，结果显示信息被拒收。我顿觉不好，翻来倒去再睡不着。她怎么舍得把我拉黑名单，断绝这一场缘分呢？
我已经告诉她，我买了房，而且是县城里最好的地段，里面有最好的幼儿园，可以给她女儿上学。莫非她还不在意我县城里有房？一想到这，我就恶心。我恶心的是，这使我想起了我从W城返回的车上我的一次恶心，因此又加重了我的恶心。
我是搭私人便车回来的，车开出几百里地，车上的人熟悉得就像都只穿着开裤裆。大家说得最多的，是自己在哪里买了房，一天上十小时能挣多少钱。我也没忍住，说自己在城里买了房。话一出口，我就恶心得像晕车，要发呕。这算什么，不就是在县城买了房吗？可她不在意我买了县城里的房，这教我恶心。如果不是疫情阻挡，等见了面，她看不上我这个人，我心里兴许会还好受点。但是一想到从我梦见外公开始，或者说梦见外公的我一直在梦里，我心里又好受多了。可我外公到底死了没有呢？他每天都要上街打川牌，这是千真万确真的。我记得里面的句子：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可知礼，八九子，七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