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开始学写作文,写的第一个作文是《我们的学校》。
我们握着笔,无从下手,老师便一边念一边在黑板上写,我们在本子上一句一句地抄:“我们的学校,坐落在蛮子洞的垭口上,有一排整齐的房屋,房屋的墙壁上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力争三好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正楷大字……”我记得,老师写着写着,对墙上的字记得不太清楚了,便走出教室,仰头张望,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这个作文写的就是一大队学校。
我要到八岁了,才到这个学校去报名读书。学校里共有五名老师,其中一名是公办老师,其余的都是民办老师。给我报名的是一名民办老师,名字叫黎世国。
那时候,我父亲处处碰壁“出拐”,母亲常常与人争吵,家道很是不幸。我在人前抬不起头,畏畏缩缩的,别人就叫我“瘟鸡”。报名时,其他学生都是交两元的报名费,而父亲只给了我五角钱。
“五角?”老师怔怔地望望我。
“我爸爸还没卖簸箕……”我像无处可逃的“瘟鸡”,惊骇地等待一顿训斥。
“读吧,读吧。”老师却没有大吼“瘟鸡”,一边刷刷地写上我的名字,一边轻轻地叹息。
这一声叹息,顿时让我泪眼模糊,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一个劲儿地往家里跑,心里在喊:我报上名了,我可以读书了。
黎老师教我们写的第一个字是“人”字。他在黑板上一撇一捺地示范,说得唾沫飞溅:‘人’要写正写直,就像你们站着一样。”我们颤颤抖抖地握着铅笔,在本子上一笔一笔地写。他走下讲台,一个一个地挨着看,一边看一边念:“写正写直。”老师走到我的桌前,看看我的本子,忽然一把抓起来,在空中扬扬,大声嚷:“对了,就这样写。”顿时投来一双双羡慕的目光,我的嘴巴作惊讶的“哦”状,“瘟鸡”还能受到如此的待遇?我“咯咯”地笑,笑得很响,老师和同学奇怪地望着我。
我喜欢上了读书,喜欢上黎老师的课,在学校里我仿佛就不是“瘟鸡”了。
老师教我们写字,他把生字和拼音写在一张张大白纸上,让我们照着写,一个字写几遍十几遍。记得他写字时,面带微笑,神态平和,表情专注,握起毛笔,手腕上抬下压,一笔一笔工工整整地写,写好一个字,便左摇右晃地欣赏,其他老师围过来看,还啧啧地称赞。“来,你来挂。”老师写好一张后,叫我挂在黑板上。老师喊你做事,这是老师对你的信任,是很光荣的。我乐颠颠地跑去,双手举起大字帖,高声大叫:“写字啰!”
那时候书很稀缺,不知老师从哪里弄来一本本翻成了“油渣”的连环画,给我们津津有味地讲。讲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讲孙悟空大闹龙宫、大闹天宫、大闹通天河,还讲农夫智斗老财主……每每讲完了,他总要握拳振臂地说一句:“正义永远战胜邪恶。”我静静地听,伸长颈项,像高昂的鹅,与“瘟鸡”相去甚远——啊!书,多么神奇啊!多么提振鼓劲呀!我把这些故事也讲给大人听,晚上睡在床上兴致勃勃地讲,每每讲完了,也要坚定地说一句:“正义永远战胜邪恶。”
老师爱抽我回答问题。老师说,你课文读得有感情,背得很流利;你数学题算得快,算得准;你句子造得好,造得顺……老师教“仿佛”一词,他说“仿佛”与“好像”是一个意思,有了“仿佛”,就不要“好像”了。老师就叫同学们来造句,几个同学说了“仿佛”,后面还是要加“好像”,老师急得额上青筋直冒,便叫我起来造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吸取那么多人的教训,我在“仿佛”后面没有再加“好像”了,老师大手一挥,轻松吁口气,“啪啪”地鼓掌,大叫“对了”!这自然又引来羡慕的目光,我有些飘飘然,感觉与“瘟鸡”相去甚远。
读书后的第一个儿童节,我被评上了“三好学生”,还光荣地戴上了红领巾,记得当时全班只有十个同学戴上了。儿童节的气氛多么浓重热烈呀,全校老师和学生齐聚在操场,轮流高唱欢乐的歌,操场上成了歌的海洋。就在这浓烈的气氛里,我们十个同学整齐地站成一排,在一双双羡慕的目光下,由高年级的少先队员郑重地给我们戴上鲜艳的红领巾。我戴上红领巾,张大嘴巴和大家齐声欢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在炎炎烈日下,我额上汗水涌冒,但感觉不热,心里爽爽的,像老师教我们写“人”要“写正写直”那样,站正站直了,仿佛感到脚下翻滚巨大的力量,从脚板涌入全身……我不是“瘟鸡”了,彻底不是了!
后来,我常常回想,让你读书写字的人,就是你的贵人;有人教你读书写字,那就是你的幸运!
在一大队学校,我只读了三年。三年级的期末考试和往次考试一样,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几张红线条的纸笺,老师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出题,我们一边抄一边安静地做。那次考试,我又得了高分。在领通知书的时候,老师笑吟吟地对我说,下个儿童节又可以评上“三好学生”,还嘱咐下学期开学准时来。
“放假啰!”我们像快乐的小鸟飞出教室,飞出学校。在那个仲夏时节,我一耷一耷地背着书包,蹦跶在曲折蜿蜒的坡路上,在灼灼的烈日里,在繁密的蝉声里,看见老师一点一点地走在沟里,消失在苍翠青绿毯子一样的稻田间。
但下学期开校时,我没走在这条坡路上了,我去了另一所相反方向的学校。还在他班上读书的一个儿时伙伴给我讲,我没去黎老师的班上了,他有点伤感,他说,也该去道道别呀。
但我没去道别,直到他去世。我读了小学,读了中学,读了大学,参加工作了,一直没回“坐落在蛮子洞的垭口上”的学校,也一直没有见过他。有一天,听人说黎老师去世了,得的绝症,英年早逝。得到这个消息,我沉默许久,猛然想起,我欠他一个道别。
我去过许多的地方,遇到过许多地方的人,时间愈久,对一大队学校的记忆却愈清晰,对黎老师的印象愈深刻。多少年来,当我落魄失意的时候,当我泪流满面的时候,当我艰难行走的时候……不经意间,想起人生学写的第一个“人”字,老师说要“写正写直”……
黎老师,名叫黎世国,是一名乡村民办老师,他若还健在,应是古稀老人了。
这辈子,我欠他一个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