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一病就是十多年，先是脑血栓，后成脑梗塞，最后并发糖尿病。特别是近几年，住院越来越频繁，最后竟发展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吃喝拉撒全在屋里。多年的疾病折磨，使父亲的身躯消瘦如柴，不能正常饮食，每天还得打两次胰岛素，父亲身心疲惫，母亲常年服侍父亲也是心力憔悴，毕竟上了年龄。我也有些力不从心，工作忙，弟弟又不在家，照顾父亲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母亲身上。
说实话，长期伺候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都会有烦心的时候，毕竟我们都还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事情。母亲有时会嘟囔，抱怨，气上心来，还会骂父亲几句。这时候，父亲居然还能笑出来，他掉光了牙齿，只剩下那干瘪的嘴唇，深深的陷进了牙槽里，一张一吸，痛苦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脑海中。
今年十月的一天，我又回家给父亲打针，看着病中的父亲，我心里实在难过，却无能为力，他日愈消瘦，想想以后的事情，除了强颜欢笑地安慰他，只能偷偷转过脸去……谁说男人不流泪？“疼不疼？”我轻轻地问父亲。 “不疼！”父亲每次都这样回答。 “好了，我晚上回来再打一针，那我去法院了哦。”“吃了饭再走吧！”“不用了，这都跟不上时间了。”我边说边走，匆匆离开了家，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最后诀别。
我正上班，母亲又突然来电话，说父亲病重了。唉！这一年了，象这种情况次数太多，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当我匆忙叫上大夫，回到家中，看着大夫把脉，看眼，听心脏，……还有大夫那凝重的神态，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当大夫回头对我说出那句话之后，我再也镇定不住，懵的一下，一股热流涌上头来，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抱着父亲嚎啕大哭了起来，泪水中掩映着父亲辛劳的一生。
父亲走了，他才69岁，抚摸着父亲灰白的发须，突然就体会到了他一辈子的辛酸。父亲以往的种种坏脾气，现在都一股脑地烟消云散了，留下的都是一些儿难忘的回忆。父亲从小是个孤儿，由二爷养大，年轻不安分，离家出走多年，也受尽了苦头，成年后，家境贫寒，被迫做了上门女婿。在那个少吃缺穿又讲成份的年代里，自然少不了村里的欺负和冷嘲热讽，再加上父亲和外爷不对脾气，穷困了半辈子，也生气半辈子。
为了生计，父亲经常出去赚钱。记忆最深的是父亲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带回来一个火烧馍，那时候，感觉是世上最好的美食，我大口大口的嚼着香脆的白面馍，想着同村的孩子们只能啃红薯，顿时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有了工作，在没有结婚之前，经常回家吃饭。农村的饭，没有时间概念，早上干活回来了才开始吃饭，中午都吃到两点。我每次回家，父亲看见我，都批评母亲做饭不及时，连说带骂，母亲不想和他吵，忍气吞声的，有时候，两个人也会为此生气拌嘴。
父亲临终脾气也没有改好过，常常因妈妈听不清他的话，而摔东西发怒，用母亲的话说，他俩过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年轻时也曾闹过离婚，只是为了我，就这样相处了一辈子。工作忙了，回家的次数渐渐的少了，可是只要我一回去，父亲都会跑到门外，扯着嗓子喊我妈，那声音传的很远，不大的山村，角落里都传着他的回音。等母亲回来了，父亲又少不了吆喝上几句。我知道，他们也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因为我的存在，表现出一种特别的交流方式。
“吃了饭再走吧！”父亲一边催促母亲快点做饭一边对我说。等我饭吃完，母亲便向我细数起父亲的种种不是，这时候，坐在一边的父亲抿着嘴不停的憨笑。父亲虽说小学没有毕业，但不算是粗人，他总是把事考虑到很周到。我27岁那年，父亲眼看着村里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结婚了，就自作主张，求人找到我同学家，向人家提亲。那件事，弄的我挺难为情的。为此，我还训斥了他，父亲默不作声，半个多月没有和他说过话。
父亲这辈子唯一自豪的就是供了我和弟弟两个大学生。在八十年代的农村，着实让他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当然也耗尽了父亲一生的积蓄。弟弟毕业后，成了打工一族，飘荡在繁华的都市里。年过三十，至今媳妇不成，事业未立，近年来，村里人经商的多了，我家穷酸的瓦脊淹没在一座座气派的门楼中，看看灰土土的瓦房，想想不成器的小儿，父亲在人群中只有沉默。我虽多次劝过父亲，但怎能轻易去了他的这块心病，孩子永远是父母的牵挂。
有一次，常年不着家的弟弟年关终于回来了，大家高兴的不得了，久病的父亲，脸上终于看到喜色。一家人忙忙碌碌张罗着吃个团圆饭，吃饭时候少不了提及弟弟的婚事，妈妈一边给父亲喂饭，一边嘟囔着，什么老大不小啦，家穷难找之类啦，弟弟听着这些话，脸有烦色，立身而起，父亲扒掉饭碗，痛哭怒骂母亲，虽然话语难懂，还是听出他心中伤痛。
第二天，弟弟要走，父亲眼光忧伤的看着他：“吃了饭再走吧！”弟弟头也不回，还是消失在村口外，父亲依靠在门框上，声音嘶哑，任泪水在满是皱纹的面颊纵横。不知道母亲何时打发走了大夫，她用温暖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父亲临走时三顿都没有吃饭，看着桌上那些没有吃完的药，还有那一包包护垫和纸尿裤，我又一次止不住流下眼泪。
办完父亲的后事，我得赶去单位上班了。母亲看我又要走，眼眶湿润满是依恋不舍。父亲走了，母亲虽然轻松了，却孤单了。她轻轻地对我说：“吃了饭再走吧！”“中”……回答的瞬间，我的泪水溢满眼眶。突然想起每次离家的时候，父亲都会这样挽留。当时不觉得，如今才懂得，那简短的一句话满满的全是父爱。父亲走了一个多月了，我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再也听不到那句“吃了饭再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