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雎》就是诗经的第一篇,咏君子思得淑女为配的状态,通俗讲就是男追女的心思。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类社会说到底就是一男一女演的一出戏而已,所以谈什么文化,说半天中国文化是彻底的人文文化,那又怎么样,依然绕不过饮食男女。《中庸》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没有男女之道自然也没有君子之道嘛,所以古代官员出巡民众要肃静回避,但碰到迎亲队伍就是官员要回避的,此也可见中国文化之重人道人情。但只有食色驱动则不过是动物性的人而已,不具社会属性文化属性,依然不成为人嘛。不得不说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确实是流弊甚深,影响百年来之整个世界。
中国自古对生命的认识其实是非常全面而科学的,比如一个男人看到一个美女,瞳孔放大甚至生理勃起,并不一定触动心神,反而有些人找性服务或者手淫过后,会后悔内疚,这其实才是伤神了。现代科学一研究到本能就只能到此为止了(现在讲基因也是这个思维),食色都是本能吧,这个结论只是停留在动物属性水平嘛。人能跟动物一样吗?像这里刚刚用到的神要翻译成英文,包括了god和soul,所以中国文化没有一个主宰的神,也没有灵魂转世的说法,但是人神和天神是感应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的。
传统生命科学里的精、神、魂、魄等现在一般人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了,还有意、志、忆、念、思、想等等也是。举个例子饥跟饿,上篇讲君子食无求饱的饱,跟饥还是跟饿成反义词。饥是食不足,是肠胃食物不足的客观情况,比如没吃饭光喝水,很快又饥了。饿是主观感觉,就是想吃东西,不一定肠胃没食物。饥而不饿就是厌食症,不饥而饿是肥胖症病人的常见症状,不饥不饿可能是得道了也可能是得病了。干跟渴也是这道理。现代语言越来越繁复其实越不见得表达得比古人准确,所以孔子说辞达而已。
西方宗教有所谓原罪,自然包括性原罪,就是亚当夏娃偷吃苹果引起的,弗洛伊德学说虽算一种科学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原罪观念,但是上百年来已演变成性开放,实在也无可奈何。孔子这里讲《关雎》完全没有什么原罪的意思,所以《礼记》上他只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存就是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基于对生命的全面认识,中国传统也没有禁欲的说法。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庄子说“其奢欲深者,其天机浅”,直至理学家提出“存天理,去人欲”也没有直接提出禁欲的。其道理实不离道家之“炼精化炁,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至于到最后还有没有人欲,《黄帝内经》说“夫道者能却老而全形身,年虽寿能生子也。”至少是年纪再大功能还是存在的。这个存焉实有待人人自觉实践参究。
里面有个道理就是道家讲的“太上忘情”,忘情并不是无情,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张很久没用的银行卡,里面还有钱但只是忘了而已。相反得道的人正是有大情真情才能普度众生,所以有诗曰“只说出家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又说“不俗乃仙骨,多情即佛心。”
传统文化对生命的认识,传统医学的道理才可谓是真科学、大科学。孔子讲“少年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才是正真的生理学心理学。像佛学也是非常科学的,而且佛学还讲逻辑(佛学里叫因明)。一般人最好不要去搞佛学,一方面佛经汗牛充栋,究竟读什么经好;其次是佛经有很多神通神话,弄不好就进魔道;再次自古佛经的文字翻译太优美,像鸠摩罗什和玄装法师都是上千人的翻译队伍,一个字一个字的校正,所以佛学很容易一进去了就出不来。
举个例子,佛学上经常讲到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又有六尘(与六根对应的色——颜色和形状),还有六触(六根对应的触受色声香味触法),又讲六入(根、尘相互作用),不同条件下讲法不尽相同,佛学翻译实在非常讲究。以六入来讲,心跟物发生作用的界限在哪里,有没有连接的枢机,《楞严经》讲“七处征心八辨还见”就是要把这个问题讲清楚,把物还给物,光还给光,眼球还给眼球,眼神经还给眼神经,最后为什么能看见?同样的道理心又在哪里?可谓非常的科学。
现代科学一味求真,其实到最后只能是没有真。就像说光子没有质量,电子没有体积,那光子电子究竟为不为真?科学也只是求精确度而不是求真,这个又回到数的道理。中国人自古只讲善,善自然有真有美。《关雎》就是讲这个道理,爱情美不美嘛,动情是不是真吗。关键还是有善才真才美,所谓发乎情是真是美,止乎礼就是善嘛。看原文。
淫是过量过度的意思,原本淫欲也仅指过度的欲望,现在偏于专指。所谓过度就是欲不仅限于存焉,有人为发起的作用。《中庸》讲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则《关雎》实也是讲发而中节的道理。一般人来说,快乐是容易过头的,一下子就冲昏头脑又变成苦恼,所以有得意忘形之说。哀与爱同音,自古也多通用同义,不过哀多数时候有求不得的意思,所以易抑郁伤神。《关雎》正是讲男追女开始求之未得,则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及求得,则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所以是欢乐而不过分,哀矜而不伤神。
乐天爱人与悲天悯人实是殊途同归,可谓人心之最高境界。其他地方也讲过至哀即是至乐,实只是一情,中国文化亦只是人情文化,人情即天理,故可以一通百通,以至一天人合内外。
最近鸡汤特别流行:真正厉害(成熟)的人,早已戒掉了情绪。事实上一般人根本是情不知所起,又误认为哀乐为相反事,唯知求乐,故不知何以有哀,所以戒不掉情绪。古人说无情何必生斯世,谁又能戒掉了。现代人又喜欢讲理智,所谓理智一般也只是比较舒服的情绪感受而已,然后误认为可以用这个做标准,追求这种所谓理智,结果又变成极不好的情绪。真正的理智其实是符合人情的,皆大欢喜的。所以中国人求道即是追求理智与感情的统一,是更好的用情以达到一个艺术化的完美人生,能这样的人以君子称之,《关雎》里的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正是这种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