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社会的，也是孤独的。
孤独不是因为人终究要独自过活儿，而是人与人之间很难真正说到一块儿去。即使在一件事上说到一块儿去了，也不能件件事儿都说到一块儿去；即使这一阵子说到一块儿去了，也保不准以后能说到一块儿去。所以人看起来是社会的，其实终究是孤独的。
孤独倒也没啥，人来到世上时赤条条一个，走时也是孤零零自己，不管是种地的、经商的、打工的、当兵的，谁都躲不过这来去一遭的孤独。可苦就苦在，人又是社会的，要不断在芸芸众生中找个能说上话的。找能说上话的也不是为了说话，或是让别人帮自己拿什么主意，单为一个排遣孤独。可通常的情况是，话该说也说了，孤独却还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这倒也不是因为话没说到位，而是人没找对。倘若人找对时，话也不须再说了。
所以人从孤独中来，要到孤独中去，偏偏这过程中要摆脱孤独、排遣孤独，那能不苦吗？可见，生活难寻说上话，人生至苦是孤独。
01
《一句顶一万句》就是关注浮生百姓说话的事儿。
“一句”和“一万句”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顶”字将二者串联，述说着人生追寻的意义。书中人物众多，但多数都处在“一万句”的状态，交心的“一句”寥寥可数，即便有，也似昙花一现，来匆匆，去匆匆。因此，处在“一万句”状态的人们四处奔走，只为了那温暖灵魂的“一句”。杨百顺如此，孙辈的牛爱国也是如此。
02
杨百顺他爹是卖豆腐的。小时候，杨百顺与隔壁李占奇能说上话，说上话不是因为两人是邻居，或同在老汪的私塾上读过书，而是因为共同喜欢喊丧的罗长礼。二人聊到趣处，撒尿也要一起。可这“说上话”很快就散了。杨百顺下了私塾开始出外谋生，谋生不是为了吃上饭或学个手艺，而是与他爹老杨“说不着”。“说不着”不是因为年龄上有隔阂，而是老杨在选上延津新学的人时选了三弟杨百利，也不是因为选了杨百利，而是选杨百利时在抓阄上耍了手段。
杨百顺就这样外出谋生了。从跟随杀猪的老曾，到染布的老蒋，到传教的老詹，再到竹叶社的老鲁，杨百顺没遇上一个能“说得着”的，直到后来入赘了开馒头铺的吴香香。入赘吴香香不是看上了吴香香的美色，或走投无路要占她的馒头铺，而是自己能否在县政府种菜的命运掌握在县长老史身上，无可奈何。
入赘之后，杨百顺，也就是吴摩西，在说话上有了一些改变。这改变和吴香香说不上，和吴香香的女儿巧玲说得上。二人虽无血缘关系，却因为“说上话”而亲密，以至于后来吴香香和银匠老高私奔时，巧玲更愿意跟着吴摩西。
老婆跟人跑了，吴摩西得去找。去找不是舍不得或为女儿着想，而是为了掩众人口舌。吴摩西带上巧玲去新乡“假找”，哪知这番“假找”却因巧玲被人贩子拐走变成了“真找”。吴摩西找遍了新乡、开封、洛阳、郑州，后来又坐火车去了宝鸡。去宝鸡不是为了找巧玲，而是为了投奔同样失去女儿的老汪，也不是为了找老汪，而是为了与过去有个了断。
03
巧玲被卖老鼠药的老尤拐到了山西襄垣，卖给了赶车的曹满仓，也就跟着改叫了曹改心。改心和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说不着，和老曹说得着。
老曹因丢了装大洋的布袋，结识了沁源县的老韩，二人成了朋友，成了朋友不是说老韩还了老曹大洋，因而感激他，而是老曹觉得老韩不贪财、靠得住，也因此把改心嫁给了老韩说的媒——村里磨香油的牛书道。改心本不愿嫁给牛书道，她喜欢开拖拉机的侯宝山，喜欢侯宝山不是看上他人长得好，或会开拖拉机，而是侯宝山不抢话，两人在一起“说得着”。
曹改心，也就是后来的曹青娥的儿子牛爱国出生后，和哥哥弟弟都不亲，单和姐姐牛爱香亲。亲不是二人能互相照顾，而是遇到事了能说上话。
和牛爱国说得上话的还有同学冯文修，俩人因为养兔走到了一起，后来牛爱国老婆庞丽娜和开照相馆的小蒋好上了，牛爱国找冯文修诉苦，冯文修醉后将话传了出去，俩人也就掰了。牛爱国的另一个朋友是战友杜青海，在连队时杜青海遇事能码放清楚，因而二人说得着。退伍后牛爱国找过杜青海一次，为妻子和小蒋的事，让他拿主意，谁知这主意不好使，二人也就断了联系。牛爱国还有一个好朋友陈奎一，是在长治工地认识的。两人常在一起吃猪耳朵、猪心。成了朋友倒不是因为吃，而是两人都不爱说话，反而能说到一起。
后来牛爱国为妻子庞丽娜的事去了河北泊头，给豆腐厂经理崔立凡开车。开车时结识了美食城的李昆和他媳妇章楚红，意外地和章楚红说得着，高兴的事能说得高兴，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但碍于不敢带她去海南，二人也就断了。
后来庞丽娜跟姐夫老尚跑了，牛爱国和杨百顺一样，被迫外出“假找”。牛爱国想到陈奎一在滑县，又因为滑县和延津挨着，为了弄清他妈临终时寻找延津来信的事，也不是为了弄清信的事，而是觉得这事和自己有点关系，就去了延津，找了曹青娥，也就是巧玲生父的叔伯兄弟的孙辈姜素荣，又去了咸阳（吴摩西没到宝鸡，半路去了咸阳）找了巧玲继父吴摩西，也就是后来的罗长礼（吴摩西改名罗长礼）的孙辈罗安江。找到了旧人，找到了旧物，却琢磨不透其中的故事，牛爱国忽然想起章楚红和他在一起时一句没说出的话，他又回头去找章楚红，找章楚红也不是为了听那句话，而是有一句新话要告诉她。
04
围绕说话，书中设置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有意思的故事，可真要找说得上话的，却少之又少。这些说得着的人里，大多都是一段时间说得着，过后便成了“一万句”的状态。尤其令人唏嘘的是，许多朝夕相处的至亲的人也常常说不着，比如卖豆腐的老杨与三个儿子，比如倒插门的吴摩西与吴香香，比如曹青娥与过了一辈子的牛书道，甚至曹青娥临死前比划的手势也要通过隔代的百慧将意思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可见，人与人的常态是“说不着”，人生大多数时间是孤独。我们每个人都是吴摩西，都是牛爱国，在“说得着”与“说不着”之间周旋、磨炼、追寻，为了昙花一现的“一句”走南闯北，为了在两端的极苦中感受片刻的温暖，得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