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散文的语言艺术成就极高，司马迁在《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就对《庄子》散文的语言艺术成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气魄浩大，富于变化，舒展自如。亦诚如清人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十二所说的：“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而辞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具体而言，其成就和特色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庄子》散文的语言艺术成就表现在语汇丰富，造语新奇，文辞富丽、生动优美。天地间的一切东西，到了庄子笔下，都被描绘得情趣盎然。如《逍遥游》一开头就以极富想象力的夸张性的笔力写了天地之间十分开阔的意境和大鹏变化遨游的壮观景象。读了这些文字，他描述的风物景象都会活灵活现地翩然出现在读者脑际。
而且，在这段文字里，处处都体现出庄子“以大为美”的审美取向，笔下之物无不体现出震撼人心的大气和磅礴，如鲲、鹏、北海、南海、大翼、水击三千里、垂天之云、九万里的高空等等。在给读者丰富的审美享受的同时，也给了读者心灵的冲击和精神的激荡，让人回味，让人难忘，让读者感受到一种艺术的震撼。
《秋水》篇的开头也是这样，以寥寥几笔就写了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的雄奇景象：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一个“灌”字用得多有气势，秋雨绵绵，因时而至，天下的河水顿时暴涨，如同千军万马一样涌向黄河。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而“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则写出了黄河水面的广阔，大自然呈现出了少有的壮观。
作为黄河之神的河伯就“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但是，当他随着暴涨的河水顺流而下“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更是一派前所未有的壮观景象，心胸眼界为之大开，深为自己的狭隘眼界而自责，也为自己有幸能看到北海的无穷、免于“见笑于大方之家”而庆幸。
庄子还刻意追求语言的新奇精警，如《齐物论》中那段写大风的文字，大量运用比喻，大肆进行铺排，进行穷形极态的描写：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这里，庄子对所谓“天籁”之声——风声的生成及万般不同的奇妙声音做了细致的描述，先说风是大地吐出的气息，再说它不吹则已，一旦吹起来的话，就呈现出“万窍怒呺”壮观景象。由于山陵沟壑高下盘回的各种地形、百围大树身上的窍穴的形状各异而发出的声音就万般不同。
这些声音前唱后和，高低不同，交响于天地之间。等到大风过后，又是万籁俱寂，只有草木还在那儿摇曳摆动。这里，动态描写与静态刻画相得益彰，视觉和听觉描述交相为用，一口气竟然连用了十六个比喻，把原本有迹而无形的风描写得那么生动、那么富有灵性、那么奇妙。表达了他对“天籁”之声的赞美。
其次，《庄子》的语言艺术成就还表现在其语言自然流畅，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气派浩大而又富于变化，诚如鲁迅先生所云：“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莫能先也”。
《秋水》中北海若表达自己对天地人事的看法时所发表的议论就体现了自然流畅、气势浩大而富于变化的特点。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运，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这段文字从井蛙、夏虫到万川，到大海，到天地；从礨空、稊米、豪末到大泽、到九州；由物到人，从自然到社会，从历史到现实，从五帝、三王到曲士、任士、伯夷、仲尼，挥洒言辞，纵论天地古今，畅谈宇宙人生，挥洒自如之中，见其胸怀之宽广，见其气度之撼人。一大段议论，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其势如江河直下，气魄夺人！又多用排偶句式，不仅为文章平添气势，也使文章节奏鲜明，韵调和谐，给人以诗意的美感和享受，使文章具有了强烈艺术感染力。
再次，描写的生动和细致也是庄子散文突出的特色，不管是人物形象的描写，还是景观场面的描写，庄子都能体察细微，突出特征，生动地展示在他的笔下。
如《逍遥游》中“藐姑射神人”的形象的描写：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连叔曰：“……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庄子是一位有血有肉、情感世界异常丰富的人，他有非常丰富的审美体验，“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仅仅十个字，不仅写出了“藐姑射神人”的外貌之美，也写出了她迷人的丰神雅韵。她“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热”，写出了她异乎常人，甚至异乎常“神”的特点，以其神奇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且，庄子是把她作为最理想的精神形象来塑造的，她精神凝固，欲望全无，她不伤害万物，万物也没有能够伤害她的，儒家的圣人尧舜，哪能与她相比！这个其美无比、其神无比的形象怎能不给读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呢？!
其他如对自然景象的描写也是生动形象而又突出大自然的壮观之美，同样让人震撼，让人惊叹！作者笔下的黄河是：“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生动地展现了中华民族母亲河的雄姿。而作者描写的大海也是无与伦比的雄阔壮观，如《秋水》中的一段文字：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
它不仅从视觉上表现了大海的壮观，也写出了大海的胸怀。我们读了这些文字，甚至似乎能感受到大海的灵魂和性格。
此外，《庄子》散文还大量运用排比句，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庄子》散文的语言成就还表现在其语言感情充沛，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生动的语言表现出作者活脱脱的个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总之，庄子散文高度的艺术成就得到了后世学者普遍的赞赏和肯定。郭象在《注庄子序》里就称之为“诸子之冠”;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在他的《大鹏赋》里也赞美庄子的文章：“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清人刘熙载的《艺概·文概》称其文：“意出尘外，怪生笔端”;郭沫若称他有“古今独步的文笔”，又说：“以思想家而兼文章家的人，在中国古代哲人中，实在是绝无仅有”，这些都肯定了其散文独具的特色、卓越的贡献和庄子散文在我国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