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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汪璐莎Luisa 三明治
作者|汪璐莎Luisa
编辑|依蔓
我起身扫了一圈,没有看到明显的洗手间标识,一位服务生见到我的样子,马上心领神会地往角落一指,我点头致谢,对方也笑了一笑。一切交流都在两三秒之内完成。
从洗手间回来,苏青正在菜单上挥舞手指,一边跟点菜员打手势。很快,就敲定了菜式,默契得不需要出声。"我们餐厅员工几乎都是听障人。"苏青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
我这才后知后觉米娜餐厅的特别之处。
五分钟之前,我路过幽静的花园,在门口帅气侍者的指引下穿过别致的圆拱门,心想,北京偏远的宋庄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苏青上前打招呼,朋友为我介绍这位餐厅老板。他脸上是真诚温和的笑容,顶着一头像是三天没洗的蓬发,挂着酷酷的金属项链。脖颈处的大片皮肤有些古怪,让人联想起火灾。
“你看起来像个流浪歌手。”
“哈,我之前还真的做过流浪歌手。”苏青眼睛一亮,“很多年前了。”
不难猜出餐厅主人对音乐的喜好,壁炉的前面是一大块演出舞台,老牌摇滚巨星的照片挂了一墙,角落里还贴了三张海报。后来的谈天中,我发现那些海报其实是苏青和女友米娜之前拍的纪录片。
“三部片子都是关于听障人的?”
“对。我哥哥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听障人,因为他开始接触到更多人。”
我盯着其中一张《手语时代》的海报,是X光下的手骨,表面摆出ok的手势,小小的箭头暗示其中一个指节断了。
《手语时代》海报
“听障人是最容易被忽视的残障群体,”苏青解释道,“他们外貌上跟健全人没有差别,很多人不知道他们其实需要帮助。”
一位听不见的姑娘在混乱的马路上行走,电瓶车忽忽闪过,背后忽然响起尖利的鸣笛。脑海中浮现的这幅画面让我不禁揪心。别说听障群体了,在日常生活里,连外表明显的残障人士也很难关注到,他们仿佛消失在了白日之下。记得第一次去荷兰的时候,我总能在公共空间看到几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独自商场购物,或者跟朋友在市集聚会。我这才看到他们普遍而真实的存在,于人群中,没有差别。
我也有过残障的体验,小时候出车祸,右腿不能正常走路两年。大学时,又因为意外右腿再一次受伤,躺了两个月。在那样的身体状况下,体验世界的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能时刻领教到生活的不友好,比如每次出门,都得祈祷残障厕所不会变成杂物间。
“当初怎么会想到开这么一家店呢?”
“当时刚拍完《手语时代》,陆陆续续拍了6年吧。就想能不能真的有一个地方,混杂听障人和健全人,大家一起工作。餐厅就很适合,很开放,流动性强,直接面向社会。我不希望这个‘乌托邦’是封闭的。”
“店里大概有多少听障员工呀?”
“在这里工作过的听障员工有七八十个。我想想,现在总共十几个员工,一半以上是。前厅的这个人手是一般店里的两倍。因为他们是靠视觉沟通的,只能单线程操作,一趟给一桌客人做任务,中途遇到其他客人喊他们,听不见。所以我这里也没有包厢。”
我环顾四周,米娜餐厅虽然有三个截然不同的空间:露天花园区、高挑的大厅和温馨的中式内室,但没有任何隔断,开阔通透。阳光轻易地穿透玻璃斜顶和玻璃窗,洒在白桌布、藤编椅和巨大的绿植上。
其他桌的客人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打着简单的手势跟服务员沟通,竖着五根手指表示五个人,抬一抬水杯要加水,而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手掌划拉几下,是全球通用的“买单”。
联想起洗手间旁边有面喜气洋洋的墙,上面贴着的是跨年晚会上的集体大合照、手写的“最佳节目”奖状,还有庆祝这家店十二周年的老客留言卡片。
“一个试验田能坚持十二年,真是不容易啊,特别是餐饮行业。”
“对。生意难做的时候,大家就自娱自乐。他们会学着创造新菜,自己试菜提建议,也会排练节目表演。”
等等,排节目?
原来每到年底,米娜餐厅都会举行圣诞晚会、跨年晚会。员工们会提前花上几个月时间准备。有人弹吉他,跳舞,有人表演默剧,还有手语相声、手语歌、手语诗。
手语节目
大家显然都非常多才多艺,比如,当了12年店长的芳芳,以前是河北燕赵残疾人艺术团《千手观音》的领舞,也是纪录片《手语时代》的女主角。芳芳的好姐妹丹丹,当了11年的烘焙师,会自己琢磨做各式各样的姜饼屋、圣诞蛋糕,圣诞晚会上免费送给客人。
烘焙师丹丹把姜饼屋送给客人
圣诞合照
大年三十晚上,餐厅则举办“聋人文化之夜”,邀请其他听障朋友们一起过年,年夜饭免费,一屋子都用手语对话,人特别多,热闹又安静。
跨年大合照
“还自己化舞台妆呢,虽然化得不好,”苏青语速变慢,“其实,我倒希望她们平时也学着化点妆,形象营造很重要啊。”
“化妆确实很有意思,对自信心影响很大。我自己就化妆前后判若两人,哈哈哈。”
苏青盯着我,表达了对我的形象管理的认可,提议道:“要不,你来餐厅分享一下形象营造?生活中也没有人教她们。”
作为曾经的美妆爱好者,空有一身化妆手艺无处发挥,还有家里两抽屉的闲置化妆品无处安放,对于这个任务,我是跃跃欲试的。何况,苏青马上给我讲了一个全盲的女孩如何为盲人教化妆课的故事,我更是义不容辞了。
下一次我再出现在米娜餐厅的时候,旁边站了两位志愿当助手的朋友,搜罗来的化妆品满满铺了一桌子,桌子旁坐了一圈当天值班的5位女员工。苏青挑了花园的最佳地点,夏天的阳光从藤叶之中漏在她们严肃又迷惑的脸上。
原计划很简单,我只管用口语讲解,苏青帮我翻译成手语。
汉语翻译成手语,有时只能模糊处理,比如烘焙师丹丹的名字,就是画两个圈,音译“蛋蛋”。我的朋友璟,手语名字就是在空中画个数字9。我的名字莎莎,就是手指头捏起来搓两下,大概是模拟纸张摩擦时发出的响声。彼此介绍名字的时候十分可爱,不过马上就出现了乌龙。
我喊大家先去洗把脸,把上午辛劳的油脂洗去,然后给大家准备了妆前保湿乳。第一位从卫生间返回的是萍萍(名字是手掌划两条水平线),我在她的手掌上挤了一坨白色乳霜,苏青在一旁做出抹脸的动作,萍萍无奈地撇一撇嘴,转身去了最近的水龙头,背对大家弯下腰,抹了好一阵子脸,迟迟不回。
“等下,萍萍不是以为这个是洗面奶吧?”我合理发问。
接下来,我把萍萍拉过来当模特,现场演示修眉和基础日常妆。很快发现语言的无力,虽然我跟萍萍的脑袋只隔了几十厘米,但是却不知道如何让萍萍扭个头或者不要动。我拿着眉刀,习惯性地用声音沟通,然后莫名期待眼前这颗闭着眼的脑袋给我一点反应。
"你要碰她一下,她才有反应。"苏青提醒我。
“哦,对,”我碰了一下萍萍的肩膀,她无辜地睁开双眼看着我,我朝她扭了个头。“啊,不对,扭反了。”我紧张地笑着,指了指另外一边。
修眉这件事儿可太重要了,手上力道一不对,锋利的眉刀就能划破皮肤,或者一走神,眉毛就秃了一块儿。我可不想一上来就造成化妆事故,于是十分专注,但这使得我没有办法与其他人保持眼神接触。一边在萍萍的眼皮上划拉刀子,一边讲解修眉要点,当然,背后鸦雀无声。既没有视觉交流,又没有声音交流,我的心里涌现不安和怀疑。
给萍萍化妆
浓密的纯天然野生眉,在我的辛勤奋战下逐渐变成了清晰的弯眉,劳动成果得到了在场的一致认可。接下来就是正式化妆啦。这时我再一次发现,原计划有多么天真。
苏青作为一个糙老爷们,根本无法消化像这样的句子——“笔尖顺着眼尾轻轻下拉,再向上飞起一个小巧的弧度,这样可以改善眼型,让上眼线呈现妩媚的S型。”这些句子先降落在他的头脑里,迷迷糊糊地转上半圈,扭曲成直男认知范围内的东西,然后在控制双手的脑区翻译成一堆手势。你问翻译准确度有多少?我也无从了解。我只看到苏青有时候甚至没有在翻译,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高光”、“大地色眼影”、“消肿”是什么意思。
直男翻译靠不住,还得靠自己。于是我迅速调整策略,尽量简洁,少说话,多展示产品和手法,并且重复比划,至少三遍。示范了两位模特,然后让剩下的三位在我的朋友的帮助下自己操练,然后我给她们改妆。
在给烘焙师丹丹刮眉毛的时候,不同于萍萍的安静,丹丹的表情十分戏剧化。她看到刀子会怵得全脸皱到一起,透过镜子里看到画了一半脸的妆,会紧张得提醒我把另外一半补上。看到红棕色的口红,丹丹瞪大眼睛,面露怀疑。
不爱笑的店长芳芳忽然疯狂打手语,面带严肃地积极发言。
手语,一种我完全不了解的小语种。这种语言虽然不出声音,但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安静。手指胳膊在空中变幻飞舞,配上丰富的面部表情,非常抓取眼球。于是我看着芳芳激动的手语,转向苏青求助。
“芳芳说,丹丹才不知道什么是美。”
听得见的,听不见的,都笑了。
店长芳芳,妆后
丹丹,妆前VS妆后
晚饭时间到了,带着焕然一新的面貌,学员们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忙活一下午的我,瘫在椅子上,惊艳于偶尔经过的一双双巧笑倩兮的眉目,跟她们用微笑打招呼。
“我都学会怎么画眼影了!”苏青露出满意的微笑,“快休息一下。对了,我这里还有咖啡,他们自学的,要不要?”
一家川菜馆子出咖啡?
“之前找了人可以教拉花课,报价2500!太贵了太贵了。”这位餐厅老板摇摇头,还好麾下将士十分出息,“我给他们买了两本书,他们自己就学会了。”
过了一会儿,一杯拉花的拿铁上来了,苏青严父心态,马上挑剔地指明,“今天这杯没有发挥好。”
“他们其实有自己的优势。”苏青继续分享自己的“治国之道”,“我经常跟他们说,不要强调自己听不见,要说自己能做什么。会做服务、咖啡师、甜品师、厨师……这些身份在前,最后才是"聋人"。”
我喝了一口,立马恭维老板:“这个钱省对了。”
用手语打出“米娜餐厅”
原标题:《不会手语的我,给一家餐厅的听障员工上化妆课|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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