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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唤
辛丑年，四月十八日。我和几个发小分别从不同省份乘坐飞机，朝着西藏的方向，出发。
先飞到“老巢”，与在此等候我们的两位发小韩东和徐惠会合。“老巢”，是我们的出生地青海柴达木。不管离开多少年，每次“回巢”都是欢快的。像一群远飞的候鸟，在温暖的春天归来。
停留了几日，我们从格尔木搭乘火车，前往西藏。这次旅行筹划已久，期待已久，大家都有点兴奋，也有对高反的些许担心。虽说都是从高原长大，可多年来，道听途说的各种传闻，让我们的心理上充满阴影。
身边常有人认为我在青藏高原长大，应该常去西藏。其实，真没去过。青海和西藏虽毗邻，但相距甚远，从西宁到拉萨近两千公里。以前只有青藏公路，途经高原、盐湖、戈壁、雪山、荒漠、草原，路况复杂，气候多变。尤其是昆仑山与唐古拉山一带，海拔高，氧气稀薄，风大天寒，雪终年不化。小时候，不止一次听说，有人在那里因一场小感冒引发高反而致命。所以，对于西藏，那时更多的是畏惧。
后来，歌曲《回到拉萨》风靡一时。纯净的高原，遥远的天域，神秘的布达拉宫，立刻成为文艺青年们心心念念的诗和远方。我也曾心动过，仅仅是心动。很快，为了追求更现实的梦想，我离开了高原。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走在南方拥挤的街道上。春意正盛，路旁的香樟叶片鲜亮，满树的早樱如粉色的云雾。人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似乎都有要紧的事去做。沉郁的表情，凝滞了春天的生动。这时，一个店铺里传来 “我要去西藏，我要去西藏！” 的歌声，高亢而明亮。我收住脚，像是听到某种召唤，在渺远的时空里回响。
进藏
火车像一条孤独的百足虫，爬行过昆仑山、沱沱河、可可西里，慢慢驶入黑夜。手机无信号，我索性关机，并清空脑子里纷乱的琐事。躺在卧铺上，闭上眼，静静地听着火车有节奏地轧过铁轨，仿佛恋人的心跳，清晰而震颤。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仿佛进入一片荒原般辽阔的空寂。
第二天十点多到达拉萨。拉萨火车站是布达拉宫式建筑风格，蓝天白云之下，车站穹顶上用金色的汉文和藏文书写着“拉萨站”，主体以红、白、黄三色为主，色彩饱和度鲜明。衣着藏服的旅客穿过宽大的广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酥油味儿。这是拉萨——一个城市独属的色泽和气息！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戴着藏式毡帽的司机，个子不高，黝黑，文气，全然没有藏族男子的强壮剽悍。果然，他姓王，重庆人。据说西藏川人居多，的确是，从满街的川菜馆便可看出。小王平时在家乡做事，旅游旺季到小藏牛德吉旅行社工作，这次是我们的司机兼导游。他随意切换的身份，倒是与此次的自由行相契合。
他把我们接到宾馆大厅，献上雪白的哈达，然后拘谨地说：“我尽可能服务好，如有不当之处，请你们及时提出！”
“小王，没那么多事儿，你和我们一起开心地玩儿！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反正是自由行！”王慧直言快语，有着高原的豪气和草原的率性。她远在内蒙，和山西的卫忠、河南的东升，从中学时代就随同父母回到了家乡。但少时情难忘，近些年，我们常常聚首，一同行走于自然山川之中。每次，都选择自由行。
人到中年，生活繁杂，牵绊太多。一次远行也并非易事，它需要时间、物质和心境的合力。所以，从沉闷逼狭的现实夹缝里抽身而出，这样的行走，更像是一种寻找，寻找日渐丢失的开阔和自由。
身份
拉萨四月的阳光浓而不烈，布达拉宫层层叠叠的殿宇上，布满温暖祥和的光芒。
我立于围墙之外，有些忐忑。前几日从机场出来，因忘记拉上双肩包拉链，身份证不翼而飞。这很麻烦，及时办理的临时身份证，只限在车站、机场使用。据说布达拉宫检查严格，估计进不去。
发小们在努力想办法，卫忠笑着说：“除了证件，现在还真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我从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纸质临时身份证，模糊的照片，如同我此时变得模糊的身份。苦笑了一下，望着前面的布达拉宫，不禁暗想，神佛之前，众生平等，还需要什么身份呢！身份，只是凡尘俗世的一个特定符号而已！
一个藏族妇女双手合十，大拇指间垂下佛珠，颔首低眉，小声诵着经走过去。身边又陆续走过一些藏民，同样神情专注，绕着布达拉宫虔诚地转经。我目视着他们，扪心自问，如果必须用一种身份进入布达拉宫，那么我是游客，还是信徒？
来不及多想，我们已经加入游移的队列。没想到，临时身份证竟然顺利过关。我长舒一口气，来到布达拉宫脚下。近距离仰望这个世界海拔最高的神殿，不禁恍然。1300多年后的一瞬光阴里，我是它脚下一粒渺小的微尘。
步入布达拉宫幽暗的殿堂，廊柱、木梯、唐卡、经书、珠宝、佛像、酥油灯，端坐着念经的喇嘛，都在暗淡的光影里，如静物。阿嘎土夯制的地面，是光滑的，泛着银色的亮泽。一代又一代活佛，走来，又走去。足印叠加足印，时光覆盖时光。
仓央嘉措的脚步也曾在这儿走过，迟缓而沉重，像不得不接纳的清规戒律和尊贵地位。这些脚步，一旦踏出布达拉宫，却是轻快的，如草原上奔跑的羚羊。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达赖六世活佛和“情诗王子”，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让仓央嘉措注定成为永世的传奇。当然，也注定成为政治牺牲品。二十三岁那年，他被押解京城途中，下落不明。在青海湖畔打坐圆寂，是各种传说中最理想化的版本。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深知这个佛法庄严的殿堂里，王权和爱情不可兼得。他偏偏放不下这俗世的爱情，终究难以两全。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想必他只愿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牧羊人，和心爱的姑娘放羊牧马，相守一生。
可他身不由己，无法选择。身份，可以是畅行无碍的通道，也可以是阻隔自由的沟壑。
高反
本次进藏，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提前半个月服用红景天，备好速效救心丸。韩东又买了一大包抗疲劳、抗氧化、益气、平喘、护心之类的药，我们在火车上一路服用，生怕中途出岔子。
到了拉萨，我时刻关注着高原反应。像一只提心吊胆的猎物，提防着随处可来的危险。
布达拉宫的台阶，越爬越高，我有些气喘、出汗。殿堂里又十分阴凉，风穿堂而过。一热一冷间，太阳穴开始发胀。头先是闷痛，继而若锤敲击，然后眩晕恶心。下来时，发小们说我嘴唇发紫，脸色发白，怕是高反。广场之行取消，赶紧回到酒店。拿药的，倒水的，打开加湿供氧机的，忙作一团。我已经虚弱如泥，软在床上，早早地休息了。
第二天醒来，恢复正常。可还是心有余悸，对接下来的行程有些犹豫。徐惠没睡好，却柔和而坚定地说，没事儿，咱们能行！
王慧边往那快撑爆的大箱子里塞衣服，边给我打气，光躺在宾馆里，不是白来了吗？咱们有氧气袋，怕啥！
想想也是，既来之则安之。我放松心情，跟随大家赶往大昭寺。
进入大昭寺前，需经过八廓街。八廓街，是绕行大昭寺外围的一条转经道。道旁藏式特色的商铺，将早晨的斜阳切割开来，青石地面上半阴半阳。教徒们按顺时针方向，依次穿梭在明暗交错的转经道上，络绎不绝。他们衣着藏服，一手拿佛珠，一手摇转经筒，边走边诵经。弯腰曲背的老人，不在少数。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被人搀扶，步履蹒跚，但绝不停止脚步。
相比布达拉宫，大昭寺的宗教气息更为浓厚。一些满身风尘的人，一看就是远道而来。他们在大昭寺内外磕着长头，虔诚地跪拜，黑红的脸上目光如水，清澈透亮。这些藏传佛教的追随者，以朝拜大昭寺为终身目标。他们不管距离的长短，不畏路途的艰辛，一步一叩首，只求此生能够抵达一次心中的圣地。
想想我的西藏之行，多年来因诸多因素而反复纠结。那些顾虑和小心翼翼，此刻，简直微不足道。
下午赶往羊卓雍措湖，天气晴朗得像我们的心情。王慧能讲各种段子，不时地调侃一下当年的同桌韩东，与卫忠你一言我一语的对掐。大家笑得停不下来，我也愈加放松了。司机小王也乐呵地说，你们这心态，保证不会高反。我也不打瞌睡了，跟你们在一块，开心！
果然，爬上海拔四千多米的羊卓雍措湖最高处，我们除了有些气喘，并无大碍。小王笑言，只要没有严重的肺心病，有点高反是正常的，很快会适应。我接待过不少比你们年纪大的游客，都没大问题。
他只记得送过一个游客去医院。那人很紧张，老是吃药，结果药物中毒了。
我们大笑。看来人很容易被某些经验所拘囿，从而束缚了手脚，失去了亲身体验的感知和乐趣。
路遇
前往林芝的路上，车行景换。河谷、经幡、林海、急流、险滩、雪山、云雾、草原、桃花、牦牛、羊群，仿佛大自然在展示一幅幅图片。
车走走停停，我们总是忍不住下车欢呼，惊叹，拍照。离林芝越近，空气越温润。四月下旬，桃花竟然已经大部分开过了。还有零散的几株桃树，满树繁花盛开在雪山之下。美得冷艳，美得自肆，美得遗世而独立！
车继续行驶，雅鲁藏布江也一路奔走，在雪山、峡谷中蜿蜒。中途在雅江河谷观景台停留，几只藏獒吸引了我。它们蹲在一个小小的方形高台上，脖子上拴着链子，左右各一只，与人合照。方寸之地，无法活动，且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有只藏獒累了，忍不住趴下。主人立刻喝令它起来，继续整齐地蹲着，以便更好地招揽生意。
大风吹过，高台上的藏獒长毛披散开来，像是在御风而行。拍照者立在它们中间，都有些胆战心惊。主人用藏味很浓的普通话，一再强调它们不会攻击人。的确不会，它们那么温顺，机械地蹲着，毫无反应，不过是活生生的道具而已。我从它们的眼睛里没有看到青稞酒一样灼烧的烈性，只有呆滞和疲惫。为了摆酷，有几只藏獒被迫戴着墨镜，眼睛被更深的黑暗遮蔽着。
在另一个景区，看到一只毛色金黄的藏獒，大张着嘴，气势凶猛，守在店铺门前。我吓了一跳，避之旁侧。结果发现它丝毫不动，走近细看，原来只是个皮囊。那被掏空了的身体，不知是怎样支撑的，看上去仍旧像活着一样壮实。可灰暗的眼睛，却是死的，没有一丝光泽。
这些青藏高原勇猛的王者，在逐渐失去野性之后，也失去了自由而广阔的天地。
神山
工布地区的很多山壁上，画着一个一个白色的小梯子。小王说是天梯。这里的藏区若有亲人去世，家人就会在山壁上画上天梯。他们相信人死后，可以通过天梯到达天国。而活着的人，也可以将自己的愿望和祈福传递给天国的亲人。
当然，只有被他们认定是神山的，才能画天梯。藏区人们对山是敬畏的，大神山，小神山可谓不少。这些山在千百年的传说中被赋予了神圣的力量，成为他们精神的皈依。于是，他们常常转山祈福。转山亦是朝圣。神山之顶，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所以不许踏足！
到达色季拉山口时，窗外大雪纷飞。这里海拔高，气温低，风势猛。我们穿着厚羽绒服，还是瑟瑟发抖。不敢疾走，拖着步子来到南迦巴瓦峰观景台。八块大石垒叠的玛尼堆上有根矮柱，上面横着木牌，写着7782。木牌上架着一个弯角牛头，缠着白色的哈达和彩色的经幡。
神山南迦巴瓦峰，已有七亿多年，被誉为“西藏众山之父”。7782米，是它的高度。因终年积雪，云遮雾绕，很少显露出来，又被称为“羞女峰”。两种称呼大相径庭，却并不违和，这是我第二天才感知到的。此时，雪色苍茫，远处的南迦巴瓦峰一片混沌。
小王安慰我们说，明天还有一个观看南迦巴瓦峰的好地方。不过，十人九不遇，要看运气。有些游客等了一两个月，也没看到它的真面目。
第二天下午入住索松村，一个桃花环绕的藏族村落。我们在酒店大厅各选一套藏服，就急急前往最佳观看点，生怕错过与南迦巴瓦峰的相遇。已有摄影师架好了相机，等候多时。
驻足，远望，眼前像一把打开的折扇。正中最高处的南迦巴瓦峰，依然躲在云层里。两旁的山峰一折一折矮下去，直至近前。上面森林繁密，桃花明艳。平阔的河谷里，雅鲁藏布江斗折蛇行，奔流不息。
黄昏来临，大家有些躁动，有个摄影师叹息道，看来又白等了。不多时，有人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我抬头仰望，隐约可见云絮中半遮半掩的尖顶，呼之欲出，果真是“羞女峰”！蜜色的夕阳下，前方越来越亮。不久，流云过去，尖顶全部显露出来，如一排烈烈燃烧的火焰。气势恢弘，的确堪称“众山之父”！南迦巴瓦在藏语中有多种意思，此时，“雷电如火燃烧”的说法更为贴切。
空气似乎也燃烧起来，大家兴奋地拿起手机、摄影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很快，云团聚拢，南迦巴瓦峰又隐而不见了。有幸目睹，一面之缘，足矣！
环顾四周。山寺炊烟升起，五彩经幡在风中飞扬。据说风每吹动一次经幡，就如同诵经一次。山风拂过我的藏裙，窸窣作响，仿若在传唱。藏式房屋像一块块古朴的方石，散落在安静的村庄里。村民们信奉山神可以庇佑他们牲畜兴旺，平安健康。他们感恩神灵博大的恩赐，知足安乐，自然生息。
天暗下来，游人渐渐散去。夜色清澈，星空大地空旷沉静。我们几个手拉手跳起了藏舞，像自由的生灵，回到荒古而原始的家园……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
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
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作者 ：一心
编辑：王世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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