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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语泪空垂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收录于话题 #老刀说红楼 54个内容
本文原题《无语泪空垂——从宝玉和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说人生而孤独》。
作者
老刀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战国韩非《孤愤》
2021年是辛丑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当夜有月，黄沙起。至初四日仍然如是，虽稍减弱，并无停的痕迹。
黄沙漫卷西风时，就愈加想念西湖的微波荡漾。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就愈加渴望喧嚣。每当独坐太久之后，也愈加思念忘记了很久的朋友。越是习惯了城市里一尘不变的日子，越是想要离开到陌生的地方去避世。人总是在孤独的这一头向往着孤独的那一头，却总也逃不开孤独。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中，宝玉和黛玉有一场争吵，闹的不可开交，宝玉发怒摔了自己的玉，黛玉发狠剪了亲手做的连玉的穗子。贾母和王夫人劝了一日都没好，最后是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禅语到是令两个人顿悟了。书上描写说，黛玉在潇湘馆迎风洒泪，宝玉在怡红院对月长吁，这一男一女的情景，恰不是痴女怨男的风月无边？
文中用大篇幅写宝玉和黛玉的心思，说两个人本来心是在一处的，偏偏一说话，就是“南辕北辙”，误会重生，越说越错。
第一回合。明明都是豆腐心，偏偏都是刀子嘴。话说宝玉对黛玉的暑病放心不下，饭也懒怠吃，不时来问。这是宝玉的真心。黛玉也知他真心，也怕他急出好歹，所以说：“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此话若是心情好时，倒也平常，若是心情不好时，就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氛了。所以，宝玉即时发作，紧跟一句：“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黛玉即冷笑了两声说：“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这两句话就顿时令战争升级了，都掏刀子了，宝玉是个匕首，黛玉是个短刃，因为黛玉又把“金玉良缘”这个事情拿出来了，而这个则是宝玉的心病，其实也是黛玉的心病。所以宝玉就说黛玉是“安心咒他天诛地灭”，这就比较重了。黛玉不解，宝玉就解释说明前日刚发过的誓。黛玉心知己错，却嘴不饶人，又说出：“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黛玉这一次就是掏了个“大刀”给宝玉兜头一刀，力道之大，几乎要命，所以宝玉也只有死命摔他的那个“命根子”了。
黛玉从一开口即无意而伤人，到又一开口即无心而伤人，又到一开口即有心而伤人，可谓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从无意，到无心，再到有心，虽本无伤人之意，反而已知二人一心，却仍然说了出来，实则潜意识里太过在意“金玉良缘”的传言，也太过在意宝玉于己的态度，内心的孤独和外在的清高并无几人理解，所以情急之下，也就脱口而出，百无禁忌了。
第二回合。明明都是说者无心，偏偏都是听者有意。宝玉要摔玉，袭人和紫鹃出场。袭人劝宝玉，两个人拌嘴就拌，吵架就吵架，摔东西干啥？又说：“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的这个话是话里有话：一个意思自然是为黛玉解说，劝解宝玉应该替黛玉着想，不该砸玉摔玉；另一个意思是借袭人之口，替石头说话，暗责宝玉行为不妥，虽是顽石，却也通灵，宝黛的冲突，不该殃及无辜，这个是“不迁怒，不贰过”的意思。黛玉听得其一，话入耳情入心，所以伤心大哭。
紫鹃劝黛玉，两个人拌嘴就拌，吵架就吵架，但身体要紧。又说：“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得去呢？”紫鹃的话其实也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在紫鹃心里，黛玉的身体是最要紧的，是比宝玉重要的，所以她是先关心黛玉的；另一个意思是替宝玉解说，宝玉其实是在意黛玉的。宝玉听得其二，所以后悔，也不由的滴下泪来了。
一个“大哭”，可以听得见那痛彻心扉的悲伤，对于黛玉这样的柔情女儿，又如何受得了？与之后的“迎风洒泪”，无语凝噎相比，真是痛快一哭，所以是惊天动地，把个贾母和王夫人给哭来了。一个“滴下泪来”，可以听得见那侵入肺腑的心伤，对于宝玉这样的多情男儿，又如何过得去？与之后的“对月长吁”，怅然若失相比，真是委屈一哭，所以是触景生情，把个袭人和紫鹃给弄哭了。
袭人和紫鹃的劝说之辞都是无心之语，却偏偏黛玉和宝玉都听者有意，只选自己想听的听，所以顺耳顺心，二人都做出不公正的评判：宝玉认为黛玉不如一紫鹃，黛玉认为宝玉不如一袭人。孰不知二人才是知己，只是一时错过而己。
第三回合。一个是强弩之末，一个是明强暗弱。宝玉，黛玉，袭人，紫鹃四个人无言对泣后，黛玉哭着剪断了穿玉的穗子，并不悔改，又是出口伤人说：“我也是白效力，他也是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这又是一句诛心之语了。不过，黛玉于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了，从气势上看，已是冷笑过、大哭过了。
《曹刿论战》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虽然是说狠话，却又是对着第三人，并不对着当事人，从人称上的“我”和“你”的刻不容缓的面对面，到“我”和“他”的从容回旋的背对背，从起手势的“金玉良缘”的一击必杀，到收手势的“木石前盟”的点到为止，真是一场少男少女的游戏一场梦。
对黛玉的发狠，宝玉则是退避三舍，不并如前十分计较地回说：“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一句话，你，我，他，可知宝玉仍旧是对黛玉放不下，却可以放得下那块“通灵宝玉”，也就放下了“金玉良缘”。若黛玉听懂，自然万事皆可放下，然后黛玉果然听懂。
此后，《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二，人再未发生争执。虽然后来又有“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节，宝黛二人并没有冲突，对黛玉的小性情，宝玉一直宽容以待，温柔以教，甚至是偶尔尖酸一下，也都是一笑了之的。
《红楼梦》这一回，可知人是生而孤独的，心心相印是很难的，因为我们生在一个“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和“辞不达意”的时空之中。佛祖讲，佛法难得，不可说。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韩非子讲，《说难》，所以《孤愤》。这些都是在说人内心的东西是不能被外人完全感知的。伯牙子期之交也只是在音乐而已，周文王与姜太公也只是政治而已，李白与汪沦也只是友情而已，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只是爱情而已，孔子与颜回也只是师生而已。我们的人生，孤独得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而已”。
梭罗在瓦尔登湖边住了两年又两个月，写了一本《瓦尔登湖》，也不过如此“而已”。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城市，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尘世。他终身孤独，一如在瓦尔登湖边。所以，黛玉一经入住潇湘馆，便终身没有离开。
马尔克斯写了一本《百年孤独》，也不过如此“而已”。他一如书中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奔跑一生，最终又回到了马孔多。所以，宝钗虽然进了蘅芜院，却心里一片荒凉，并不愿意点缀布置，只是借住而已，最终还是转身离去了。
蒋勋写了一本《孤独六讲》，也不过如此“而已”。孤独就是孤独，无论怎样拆开，揉碎，打磨，重装，也无法令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顶多是“走近”而已。
黛玉和宝玉二人在《红楼梦》中，原本是有深厚渊源的，是比其他的人更加容易“走进”彼此的，但是历尽千辛万苦也只是不断地尝试着“走近”，虽然是越来越近，但最后都没有“走进”，所以，那年中秋，黛玉说“冷月葬花魂”时，宝玉已经睡着了。
《红楼梦》中，得大孤独的人有三人：黛玉，宝钗，宝玉。
宝玉是于当世男性社会中能够独立而不改的大孤独者，不求功名，不慕富贵，不贪荣华，不苟且，所以要么死，要么遁世，否则天理不容。黛玉是于女性世界中的得精神自由的大孤独者，不依赖，不依靠，不屈从，随心所之，率性而之，所以是只有死路一条的，否则是会石破天惊的。宝钗是于世俗社会中得洞明人性的大孤独者，懂人情，懂世故，懂人心，却沉浮其中，没办法解脱，所以她是只有活路一条，否则是会天翻地覆的。
他们三个其实都是颠覆者，破坏者，宝玉要破的是“唯有功名忘不了”，黛玉要破的是“女子无才便有德”，宝钗破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三而合一，说得都是读书明理学做人。三人虽殊途，一旦做到了极致，也就同归于寂了。
《红楼梦》中得小孤独的还有妙玉、李纨、惜春数人，然而也只是“而已”。因为，《红楼梦》原本就一本《百年孤独》。曹公不是说：“谁解其中味？”已经过去好几百年了，实在是孤独得很。正是：
人生只是你我他，你来我往他在哪？
说是说非心不诚，恩怨情仇佛拈花。
道可道也非常道，真不真亦假不假。
自古圣贤皆寂寞，大孤独者堪称侠！
红楼刘姥姥
原标题：《无语泪空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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