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散文家张岱,过去只知其名,不知其人,其文几乎未曾品阅。即便知道著名的《湖心亭赏雪》为他所作,也没有丝毫印象了。这次再讲《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终于首次阅读张岱的《陶庵梦忆序》,练习中又读到了他的另一篇小文《琅環福地记》,一并闲聊。
《陶庵梦忆序》是张岱为他的回忆作品《陶庵梦忆》所做的序言。张岱出身于官宦人家,前半生锦衣玉食,甚至有些过于放荡。“好美婢,好娈童”(张岱《自制墓志铭》),于古人或许司空见惯,我们未免要大跌眼镜了。不过,随着江山的更替,张岱也由纨绔子弟变成了山村野人,甚至到了“不能举火”烧饭的程度。张岱经历了如此巨变,未免产生梦幻之感。在张岱看来,正是因为自己过去生活过于豪奢,造孽太多,才遭到了报应。《陶庵梦忆》正是作者对过去繁华时光的回忆,正如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书《忏悔录》,真实的回忆才是最真诚的忏悔。我们读《红楼梦》,曹雪芹人生轨迹跟张岱何其相似,《红楼梦》一书何尝不是曹雪芹假宝玉之身对自己的忏悔呢?由此看来,但凡能直笔或曲笔书写自己过去者,都是具有忏悔之心的人。忏悔需要勇气,普天之下,几人敢为?所以,张岱、雪芹、卢梭之流,都称得上勇者了。
《陶庵梦忆序》的末尾,张岱说自己虽然大梦将醒,但是仍然不肯放弃写书属文之类的雕虫小技。究其原因,实在是“名心难化”。张岱真是至诚人也,就像我现在写这篇小文,难道还不是“名心难化”?于是口占一绝:
“大梦将觉实未醒,无端谁肯事雕虫?古来骚客多泼墨,舍利舍官难舍名。”
邯郸哲峰老师看到,不觉莞尔一笑:“不与俗人争利,不与文人争名。”真是一语道破啊。
《琅嬛福地记》一文,张岱有意模仿陶渊明,以西晋文学家张华为主人公,带领我们进入一个充满神异色彩的“琅嬛福地”。张华学富三十车,自以为二十年以前的书都看遍了,孰料缘溪偶遇一个卧石枕书的老者。这个老者将张华带到“琅嬛福地”,这个“福地”的藏书,连被帝王赏识世人公认的知道“石彭与凫毛”的张华都目瞪口呆。读书三十乘,超过常人何止千倍,但在这里连千万分之一都不到。自认为博通古今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的张华,在这个琅嬛老人面前,不就像一个幼儿在我们面前么?
当然,张岱写这篇小文目的大概不是为了讥讽张华。要知道,只有熟读《三坟》《九丘》《春秋》的张华到了“琅嬛福地”才有井底之蛙的感觉。如果换上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野樵夫,或许所见都是“可燃物”也,惊喜之色连连,哪里能有张华的“方知余见小,春秋问蛄蟪”?唉,岂止樵夫,即便如我这般的国文教师,大概也没有任何感觉。胸越富,心越虚,这是我读此文最大的心得。
读到文末张岱假张华之口所作古诗,其中有“上溯书契前,结绳亦有记。繇前视伏羲,已是其叔季”,“石彭与凫毛,所见同儿稚”之句,凭我肚腹之见,搜尽肠刮破肚也无法疏通,于是借助网络,庆幸搜到正定中学侯喜君老师的一篇文章《侯老师讲文言|第四讲:琅嬛福地人生至理》。看侯老师的注释,才知道个大概。侯老师曾到我校做课,其在语文上的用心与建树,颇令我校同仁仰望。那一次,我虽然也敬佩侯老师的用心和专业,但是并未深入骨髓。这次网络上偶遇精读妙解,方知自己之于侯师,岂止千山万水?
侯师言:“人当自强不息,学无止境。”肺腑之言,能入山人骨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