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瞌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们也嗅出命运的存心不良,全都抬头看着自己的长辈。
2,人们都惊愕地进入了刹那间的休克。
3,她不是个善跑的女孩子,如此疯狂地奔跑,也去不掉两胯的那点忸怩。
4,这样一个形如枯鬼的队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满洲”走着。满山遍野的秋叶红得火烧火燎。
5,“满洲”的秋天很短,早晨他们露营时,四野白霜。他们就靠野果野菜和坚决到达目的的信仰滋养着五脏和身心。
6,她怀里的孩子尖厉地哭喊,她大张的两眼看上去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
7,女人们面孔呆滞,眼睛里都有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
8,夜色褪去,另一个白昼翻卷而来。
第一章
1,秃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人和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
2,二孩在一边看着母亲洗泥萝卜似的把一个脸蛋洗出来:两道宽宽的眉,一个鼓鼓的鼻子。因为太瘦,这脸看起来有点呲牙咧嘴。
第二章
1,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
2,一整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被冻死。
3,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
4,第二天晚饭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5,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
6,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还要这诱陷做什么?正如小环她自己,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
7,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
8,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
第三章
1,这些年她个头小了不少,腿也弯成了两个对称的茶壶把,往门口挪着小脚时,站在门外的政府干部能从她的两腿间看到她身后的一群鸡雏。
2,“光荣牺牲了?”二孩妈的脑子跟这种消息和名词差着好几个时代。
3,这时二孩妈的理解力终于从一大堆新词里挣扎出来。
第四章
1,多鹤常常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丫头黑得像井底的眼珠里。
2,每回她的腮帮或手背或后脖颈痒痒地停落着丫头那双毛茸茸眼光时,她便觉得六岁的丫头不那么好糊弄。
3,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她每次怀孕都悄悄给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亲骨肉在长大。
4,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5,多鹤的肉体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自己至亲的亲人来。6,两个刚出世的儿子被大而无当的世界吓坏了,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喊,两只小喇叭又高又亮。
7,真相给拧了麻花,张俭想拧过来是要费很大劲的。
8,只要有好板油,切碎了和大酱大葱一炒,拌进大米里蒸,香气把楼顶都能掀起来。
9,张俭从来没注意过多鹤给孩子喂奶的样子,这时他看着看着,心忽地一下打了个秋千。第五章
1,这个家随处可见多鹤不吭不哈的顽固:擦得青蓝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笔挺的衣服,三个孩子不论男女一模一样的发式,一尘不染的鞋袜。
2,如果什么都能解开重来,如果没有一场战争和日本人在中国畜生了那么多年,张俭会娶多鹤的。他不会在意她是哪国人。
3,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4,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
5,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
6,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的木马。
7,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
8,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
第六章
1,她看见他两个骆驼眼真像穿过百里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两个黑圈,腮上两个深深的凹凼,凹凼里的胡子有一半漏过了剃刀。
2,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张家,都像刚从烙铁下走出来一样平展。
3,她咬咬牙,心里一股凶狠上来:多鹤为什么要讲她的身世?这么深的罪孽关她屁事?关张俭屁事?张俭的一颗心哪叫心?软得就像十月里的烘烂柿子,经得住那样惨的事去蹂躏?他把多鹤带到这里,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烂柿子似的一颗心就在她面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4,丫头低头一看,一截彩色裤带从白衬衫下面掉出来,甩嗒甩嗒比她还活泛,丫头笑得更像开花似的。
5,这么不清不楚、窝里窝囊的十来年,缠进去的,都别想解脱开。他何尝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来?
第七章
1,她们跟这个朱多鹤就是处不热乎,处着处着哪儿就不透气了,憋在那儿了。
2,他一滩泥地靠在那里吗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3,他从来是装糊涂,假装没看懂她目光里有那么多话: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说过爱我吗?你把我的心领出去,你倒回来了,可我的心野了,这么小的地方关不住它了!
4,她有她的孩子:她为自己生养出来的一个个亲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内家血脉的亲骨血。她曾经想,只要他们围绕着她,就是代浪村围绕着她。
5,张俭对她突然爆发又突然泯灭的爱使她成了个最孤单的人。
6,他在火车站上跟上千人暴跳,一条机器腿和一条好腿以及一根手杖大闹别扭,吱嘎吱嘎的脚步声磨痛了少女多鹤的神经。
7,一个个高粱剁子朝她来了,又闪开她,再让她丢在身后。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旷里跑出呼呼的风来。脚下一个个高粱桩子,一个个地要钉住她,钉穿她的脚心。她跑得头发里净是风,衣服里也净是风。风从冷到热,到滚烫滚烫。
8,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少女多鹤竟然是在朝这几百幢一模一样的红白相间的楼群里跑,往一个得而复失的中国男人怀抱里跑,往这个心碎的夜晚跑。
第八章
1,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2,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的口哨。
3,他小彭还指望钢花满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4,一个晴朗透彻的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
5,两个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高度,一个吃出越来越野的性子。
6,等她走出水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7,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
8,多鹤的笑脸一伸,又一缩。
9,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10,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
11,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
12,他那只一直想瞅空蹿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两个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湿工作服的裤腿。
13,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爆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犟,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过来的。
14,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这种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15,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
16,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
17,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18,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辨争。
19,六两酒就着多鹤的惨烈身世喝了下去。
20,小彭一口一个“王八羔子”地伺候着小石,心里想这个王八羔子听故事也听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了。
第九章
1,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2,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
3,她感觉怀抱着她身体的空气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搏动。
4,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
5,他尽量平静如常地半闭着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懒懒地成型。
6,钞票又旧又脏,被像皮筋捆成一个微型的逃荒铺盖卷。
7,那以后的一个多月,张俭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每一大觉都在他脸上狠揉一把,把脸揉得更皱了。
8,多鹤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
第十章
1,傍晚五点的路上自行车发山洪一样轰隆隆向前滚动。
2,上百幢的楼房新时新得一模一样,旧却旧得千般百种。
3,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远,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个可怕的深谷。
4,张俭把头皮一硬,脸皮一觍,对夹道关怀的邻居们笑笑。
5,这位张家的小姨闷声不响地过往,奔着谁也看不见的去向,干着从来不向他们袒露的事情。
第十一章
1,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2,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3,每次这个秘密从他心里浮上来,他会同时被它吓着,又为它生出不可名状的温柔。
第十二章
1,酒像一根软绸带一样在小彭肚子里飘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头脑里慢慢卷出柔软的漩涡。
第十三章
1,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的卡车上的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
2,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
3,水面非常静,似乎清澈得一点生命也没有。手电光亮中,看得见水里大块的浅色石头犬牙交错,一头扎下去,脑瓜肯定开瓢。
4,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的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
第十四章
1,兴奋像电流一样充斥着空间,她走过去,都被击得浑身发麻。
2,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念着受刑者的名单,一个个名字在湿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张俭的名字就凝结在多鹤头顶、耳畔。
3,天还是下午的天,灰白的云层匀称地铺在目极处,云层里透出白极了的太阳。
4,一个人的彻底绝望是有气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么嗅出来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5,她觉得他有点可怕,令她汗毛过风。
6,但他就等她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7,怎么是这样阴气袭人的一个怪物占领了小彭的躯壳?
8,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
9,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
10,多鹤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为此大吃一惊:心里最后一丝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11,女干部们轰鸡似的把围观的人都吆喝开了。
12,小环看多鹤两只乌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吞。
13,再来看看多鹤,那断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续了起来,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飞快落在久美的字迹上。
14,小环给多鹤夹菜,看着她泪汪汪的,有形无魂地咀嚼着。
第十五章
1,这一切就是一大圈冤枉路,没必要却无奈地绕过来,现在的多鹤跟几十年前的多鹤叠合在一块,让小环看到那绕出去的几十年多么无谓,多么容易被勾销。
2,这么多年,人们也摸出了跟没嘴茶壶张钢谈话的窍门。
第十六章
1,小环两脚在缝纫机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攒了三百来块钱。
尾声
1,他们三个人中缺了谁也不行,打打吵吵一辈子,但都吵闹成一块骨肉了。
2,他一定相信自己从手术刀下走一遭之后,便又是一条好汉,所以他才在信里为小环铺排出那样长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