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小脚奶奶,奶奶的小脚不让人看,除了木子。
当奶奶端上洗脚盆,倒入热水,拉上窗帘,关上门,木子就知道奶奶要洗脚了。木子对奶奶关上门洗脚很是好奇。奶奶谁都不让看,唯独对挤进门赖着不走的木子没办法。
奶奶为啥是小脚,因为奶奶生于1908年啊,奶奶老说她生于宣统多少多少年,儿时木子听不懂。
小脚奶奶15岁嫁到那个写着围青庐的人家,一共生了9个子女,养大三男四女。起早贪黑,操持家务,辛劳自不必说。奶奶37岁时,爷爷去世,等待奶奶的是更大的辛苦和艰难。爷爷去世时,只有伯父和大姑成家,当时父亲6岁,叔叔3岁。后来二姑三姑四姑都是在十四五岁时作为童养媳嫁到外村。二姑三姑外嫁后皆不幸青春早逝,这对奶奶的打击很大。但坚强的奶奶依然迈着一双小脚,耕田种地,换回五谷杂粮,吃糠咽菜,哺育嗷嗷幼子。
在这样的艰难岁月中,小脚奶奶依然咬牙供养孩子们读书。父亲学习好,一直读到高中。因为家境贫寒,学习成绩优异的父亲还是在高考前一个月选择了弃考从军,这一决定,让他的班主任和教务主任深感惋惜。父亲就这样走上了他的从军之路。这是1961年的事,父亲时年21岁。
1968年夏,父亲母亲结婚。1970年初,木子出生,从此奶奶便和木子一家生活在一起。
木子会说话了,奶奶陪着咿咿呀呀。木子会走路了,奶奶颠着小脚带着木子到处走走逛逛。“奶奶,看——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奶奶,看——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木子指着街上的标语说,这是奶奶教给木子的。
木子上学了,奶奶颠着小脚给木子煮鸡蛋做记性火烧(饼子),记性火烧要在上学第一天和书本放在一起带到学校的。时隔多年,木子一直记着第一天上学情景,书包颠颠得打着屁股,书包里飘出烧饼的香味。
木子上学小脚奶奶开心。木子放学小脚奶奶生气。
木子放学了,出门疯玩,小脚奶奶颠过来教训,以前女孩子可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木子哈哈大笑,小脚奶奶颠过来训斥,女孩子是要笑不露齿的。木子剩饭,小脚奶奶颠过来吓唬,将来嫁个疤女婿。
木子干家务笨手笨脚,小脚奶奶担忧,将来要嫁不出去。
缝个沙包,针脚歪歪扭扭;剪个皮筋,剪得东扯西断;撮一簸箕炭,还没进门,洒了;拿个醋钵,没走两步,打了。去喂个鸡,被鸡吓跑了。去打扫鸡窝,吐了……小脚奶奶,拿着笤帚疙瘩颠过来,木子跑了……
当然小脚奶奶巧啊,麻绳剥得利利索索,鞋底纳得密密实实,补丁补得挺挺展展,绣花绣得花花生生,馍馍蒸得喧喧腾腾,炒菜炒得香香喷喷……
当然小脚奶奶勤快啊。五更不到,刺啦刺啦扫院声,咕咕咕咕喂鸡声,哗啦哗啦舀水声,咕嘟咕嘟做饭声……然后整个院子在沉睡中醒来。
木子笨木子懒木子馋,奶奶一边教训,一边又把炒鸡蛋喂到熟睡的木子嘴边。一年腊月大扫除,奶奶爸爸妈妈干活到深夜,饿了,炒鸡蛋吃。奶奶就把炒鸡蛋放到熟睡的木子嘴边,顿时炒鸡蛋的香味战胜了睡魔,木子一骨碌爬起来,此事成为我们家笑谈,更坐实了木子馋嘴之名。成年后的木子说,这事冤枉啊!
木子笨木子懒木子馋木子爱陪奶奶看电影。还记得,三岁的木子陪奶奶看电影,奶奶掉到水坑里,奶奶颠着小脚瘸着腿回家。还记得,八岁的木子陪奶奶看电影,归途突遇瓢泼大雨,没有雨伞无处藏身的黑夜,一直响着木子急促的喊声,奶奶快点走,奶奶快点走……奶奶颠着小脚、拉着木子趟着水走在茫茫雨幕中……这一幕木子永远忘不掉,忘不掉的不仅仅是那是的无助和恐惧,更是对奶奶的无限心疼和对自己催促喊叫的自责。那时候的奶奶是个七十多岁的小脚奶奶啊,在雨幕中走得那么蹒跚而艰难!这场雨浇到木子心上,湿漉漉了木子半生。
木子上高中了,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为了节省时间,木子住校了。时不时被奶奶叫回家改善生活。
1987年冬,木子高三了,忙得昏天黑地,顾不上回家。腊月初一回了一趟家。奶奶说,初四是你的生日,回来吧。奶奶给你做油糕,包饺子。木子愉快地答应。腊月初四中午木子高高兴兴回家了,等待她的却是晴天霹雳。
小脚奶奶病了,昏迷了一天。木子初四回去奶奶是清醒的,但是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奶奶对着哭泣的木子嘿嘿笑着说,哭啥了,不要哭了,上学去吧。
木子听话地上学去了,总觉得奶奶过两天就好了。
过了两天奶奶被送回那个写着围青庐的小院,又过了两天奶奶在围青庐小院老屋寿终正寝。那一天是农历一九八七年腊月初八,公历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奶奶八十岁,木子十八岁。
奶奶,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32年。您担心的笨得啥也干不了的孙女,饭不精致也还可口,衣不奢华也还整洁,家不豪华也还温馨,工作不但能养家糊口,还受人尊敬。孙女能用还算勤劳的双手给您锦上添花。奶奶您听到了吗?奶奶您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