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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杨树
文/刘成刚
我家的老宅，在多伦老城的大东边，街名叫二道街，俗称“东河套边子”。顾名思义，在二道街的东边还有一条街，叫头道街。据老人们讲，头道街是多伦古城曾经最繁华的街道，屋舍俨然，灯红酒绿，锦地花天……后被洪水冲毁，仅留一处被称为“大灰堆”的土包供人凭吊。
那时的东河套有两条河，靠近城边的叫小河，小河的东边约一华里便是大河。小河平时水少，但并不断流；大河则水深流急，特别是雨后，河水有时溢出河床，激流澎湃，涛声震耳，蔚为壮观。大小河之间是一片宽阔的草滩，但那草滩也不是一马平川，低处水洼，有小鱼青蛙嬉戏；高处长满红柳、沙棘，枝叶青青，随风低昂。同时这里还是放牧的好地方，水草丰美，是浓缩了的草原。草滩上最美的地方，是长满稀疏青草的沙滩，我所说的老杨树，就屹立在这片不大的沙滩上。
我记得那些老杨树大约有七八棵，自然分布在四周，中间围出一片空地来，好像有意给人们留出来的戏耍的场所。这些树有的两棵离得很近，枝杈相交，根茎缠绕，像一对情侣；有的三四棵依靠在一起，像手拉手的知心朋友。其中还有一棵是独立的。如果说奔腾的大河、河对岸的树丛和隐约在树丛里的房屋是一幅画的背景，那么这些组合在一起的老杨树就是画面的主体，自然和谐，壮美动人。
说它们老，是因为这些树身高干粗，树皮皴糙，根须裸露。有的树干须两人合抱，有的树皮脱落，干裂枝枯……尽管如此，每到春天，它们都抽枝展叶，远看如淡淡的绿云；夏天给人以庇护的绿荫，秋天给人以收获的金黄。
我最喜欢的是那棵独立的老树。它裸露在地面的根穿插纵横，盘纡错节，一层一层的，有三四级台阶那么高；台阶上一人多高的主干上分出三个粗壮的杈，恰好围出一把舒适的座椅。而那巨大的树冠就像是一把绿色的超级大伞，绿荫满沙滩，清凉沁心脾。最奇妙的是，春天，别的树还是寒林疏枝，它已绿意氤氲；秋天，别的树秀色可餐，它却金叶满枝。那时，我常听母亲叫着我的乳名说:“华呀，那棵树又绿了。”“华呀，你去看看，那棵树又黄了。”母亲还常常感慨地说:“唉！看这棵树就把人看老了。”母亲大约看这棵树看了四十来年。她老去时，这棵树正是青枝绿叶时。人生的诡异，真是不可琢磨！
童年时，这棵老树的四周是我和伙伴们的乐园；我上了初中以后，老树就成了我的书房。
我上初中是1972年，正值“文革”中期，社会上派别争斗，秩序混乱；学校则一边上课，一边批判各种“思潮”。当时我的语文学习成绩还是比较好的，老师有时就把写批判稿的任务交给我。我很愿意做这件事，因为可以找个借口不上课。于是我便带上当时的一些禁书，越过草滩，爬上大树，藏在大树的“座椅”上读哪些可爱的书，有时从早上一直读到下午。下午看看太阳，觉得到了放学的时候了，便收拾起来慢慢往回走，中途还要随时“侦查”——怕碰到熟人啊！
星期六、日是我最惬意的时光。吃罢早饭，偷偷拿一本书，背上拾粪的筐，便走向那片草滩，在马群或牛群之间穿梭。运气好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拾到一筐或两筐牛（马）粪，然后找一处干燥的地方，把粪摊开晾晒，我便自在地到我的“天然图书馆”去读书了。所谓运气好，就是恰好那天拾粪的人不多。因为在那个时代，好多人家都用牛马粪烧火做饭、取暖。
“天然图书馆”真是太好了！读累了，放下书，看看碧绿的草滩，有黄色的野菊、紫色的兔儿尾草、天蓝色的蓝铃在开，有麻雀箭一般地飞出柳林，那柳梢柳叶便颤颤地点头，然后又归于平静。有时候，看书看累了，就找一个背人的河湾，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隐藏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舒舒服服地泡……
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里面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我其实和他是有点像的。在初中和高中的这段时间里，我在老杨树的庇护下，我读完了《红楼梦》、《水浒传》、《红与黑》、《我的大学》和其它多部当时的禁书，读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大量的散文、诗歌，读了唐诗、宋词……那时候，我除了上学、托泥坯，搂柴拾粪，就是读书。但是，我只是读罢了，从来没有对哪一本书进行过细究推敲。然而，也正是这样大量的阅读，为我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创造了条件。
后来，我成家，我搬家，离开了那片草滩，离开了我心爱的老杨树，忙于工作，忙于生计。三十多年来，我只去看望过老杨树两次，但生态环境的恶化，人为的破坏，那片草滩早已不是旧时模样，小河干了，大河变成了涓涓细流。那些老树只剩下了三四棵，没有了当年的生机勃勃，根须裸露得更多，枝疏叶稀。我禁不住问自己:它们真的老了吗？当年的精气神哪里去了？
再后来，那棵独立的老树的伙伴都离开了它，不知道变作了什么。沙滩上只留下了它自己。大河的东岸，修成了一条六车道的马路，老树的南北两侧多了两座汉白玉栏杆的钢筋水泥大桥，当年的大灰堆已被宽阔的滨河路和鳞次栉比的楼房取代了。
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读书的小子，是否还记得小牛犊在它身边撒欢跳跃，是否还记得花儿向它微笑，春柳向它点头……它是否还记得很多？
老树啊，我明天再去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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