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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阿琮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隔壁玲子外婆已经在哄自己的小孙子睡觉了，苍老的声音笃悠悠地念着童谣，苏州人特有的吴侬软语穿过漆面斑驳的墙体，穿过焦黄色樱桃木五斗橱，裹着楼下灶台上散发出的菜籽油味，飘进阿琮的耳朵……
阿琮还有些似梦非梦，汗水顺着发尖儿一路滑进身下的棕绷床，洇出了个深色的圈儿。揉揉眼透过锈迹斑斑的老虎窗朝外望，太阳似乎还留恋着这座城市此刻的烟火味儿，用仅剩的一抹余晖持续发光发热，搅得这个盛夏格外闷热难耐。阿琮嗅到空气中混杂着的油烟味儿、汗水味儿和铁锈味儿……迷迷瞪瞪又想一头栽进刚才那个绚丽旖旎的梦境中。
遗憾的是阿琮的梦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他几近再次与周公相约的那一刻，楼下传来了妈妈叫开饭的声音。阿琮一个鲤鱼打挺，就势翻滚下床，噔噔噔地把旧木楼梯踩得咯吱作响。“哎呦，侬只小鬼头，拆房子啊！”就在楼梯经不住折腾发出第一声抗议的同时，妈妈的嗔怪声刺破耳膜。“都说了不要叫我小鬼头，这是功夫！”阿琮一边据“理”力争一边模仿了一个成龙电影里的经典动作。不伦不类的招式不出意外收到了妈妈两颗“毛栗子”。阿琮不知道那些大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叫自己小鬼头，反正他不喜欢，不，很讨厌！这一点儿也不酷！
关于“小鬼头”这个称呼大概是阿琮为数不多的烦恼之一，不过就在他第三次夹起妈妈做的红烧肉的时候就已经把这点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肉司令，慢点吃……明天我跟姆妈晚回来……”坐在对面的爸爸笑道。阿琮埋头在饭碗里，碗筷哐啷间他含混不清地听见爸爸好像嘱咐了自己一句什么，至于什么内容，大概已经跟着那几块红烧肉囫囵咽下肚去，又或许是跟着心早就飞到了弄堂里。
二 栀子花，白兰花
（一）阿玲和“大头”
盛夏时节的傍晚是阿琮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天色将暗未暗，西行的太阳终于将白天粘稠闷热的暑气卷去了些。锅碗瓢盆声渐止，个把凳子、躺椅已经聚在弄堂口，门前那丛苍翠掩映下的栀子花终于在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矜持地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阿琮站在那丛乳白色的花下，他其实对花没什么兴趣，那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巷子里的女孩儿们就爱戴从玲子外婆那儿买的栀子花环，要么就是折下一把串串红绑在小辫儿上。就在阿琮无聊地蹲下身准备去捏花芯里那只蚂蚁的时候，一声水灵灵的“阿琮”成功解救下了这只无辜的生物。“玲子，今天怎么出来晚了？”“阿弟刚刚困着，我帮外婆穿好花环才下来。”阿琮爱听玲子讲话，甜津津软糯糯的——就像上次在饭馆里吃到的那颗渍着蜜糖的糯米红枣，说不出的熨帖。
在阿琮眼里，玲子跟弄堂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女孩不一样。他可不愿跟那群女孩打交道，主要是瞧不上她们玩的那些玩意儿。女孩儿们喜欢穿着妈妈的塑料高跟拖鞋，臂弯里挽一条枕巾，把这条由西向东的弄堂当作自己的T台装模作样地走秀。当她们还在为谁演张曼玉谁扮钟楚红争吵的时候玲子已经手指翻飞，穿好了一串串栀子花环，小指甲上那抹嫣红的蔻丹看得阿琮眼花缭乱。“外婆给我用凤仙花汁染的，好看伐？”玲子起身笑道，一股白兰花香顺着张开的五指迎面扑来，眼前人那深深的梨涡里仿佛都盛满了甜蜜的芬芳。“好，好看。”阿琮觉得耳朵根大概是被一把莫名的火烧着了，连话都说不利索。阿琮不禁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多夸女孩子漂亮的词汇。“以后小林老师的语文课一定不开小差了。”阿琮暗暗下定决心。
“玲子——阿琮——呼——呼——”没等阿琮心里好学上进的片刻豪情壮志酝酿成型，就被远处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生生打散了一半——一个胖乎乎的“煤球儿”颠颠儿地滚过来。“你看，这不，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又来了吧……”阿琮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暗道。“小林老师的作业太难了。”“大头”愁眉苦脸道，“阿琮你咋做那么快？”“你傻呗！”话音刚落，阿琮就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不用看就知道“大头”一定挥舞着拳头追在自己屁股后面。
“大头”名叫周成栋，小林老师说他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长大后成为祖国的栋梁。阿琮第一次听到这个解释的时候立刻在课堂上笑得嘴角咧到后脑勺，林叔叔给他取名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他现在会被小林老师留堂。每次“大头”被小林老师留下“开小灶”，阿琮就在校门外等他一起回家。当然即使是这样的“革命友谊”也不妨碍阿琮时不时损他两句，就是“大头”这个绰号也是他给取的。至于为什么起了这么个绰号，阿琮自己也记不清了，喊着喊着就喊顺了嘴。其实“大头”不是真的头大，不过是长得虎头虎脑，人也壮实，玲子外婆就常夸他“有福相”。“大头”的妈妈周阿姨是四川人，阿琮也喜欢听周阿姨讲家乡话。虽然听不懂，但觉得新鲜，听着爽快，连带着“大头”讲话的声音都格外响亮。他常常一边挺着胸膛向小伙伴们介绍“我兄弟阿琮”，一边把阿琮的肩膀拍得砰砰响。早就忘了前两天还打得地覆天翻的情形。 嘿，男孩子之间的事，谁知道呢！
（二）秘密基地
三个孩子熟门熟路地拐进弄堂深处——一个秘密基地。基地是三面青砖墙围成一个“凹”字形，不宽但狭长，因着是条死路又连着拐角，弄堂里人来人往几乎不会留意。一到傍晚，万家灯火，从窗户里倾泻出的灯光把人影映在灰白色的青砖上，影影绰绰，倒有了几分曲径通幽的感觉。而白天全然不是这副光景，偶有几户人家窗口架起的“万国旗”给基地添了“人气”，凭白显得拥挤了些。
然而阿琮就喜欢躲在里面，三面环墙，上不露天——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每次捉迷藏，他们仨就不约而同地往秘密基地一藏，其他小伙伴一准找不到。阿琮觉得既然是他们第一个发现的，自然是他们的“领地”。在“领地”里他们是队长，是勇士，是公主……当然有时也会带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来“参观”，而这些“受邀请的客人”总会被告知必须保密。毕竟秘密基地总要保持神秘感嘛！
大人们的闲话声，小孩们的笑闹声被打散在盛夏的微风中，断断续续地飘在弄堂里。小小的基地似乎总能变化成无数奇幻场景，让这群孩子流连忘返直到夜幕降临。不知是谁家的大人喊了孩子回家，这才像一群归巢的小鸟跑出“基地”，连带着弄堂口的椅子一哄而散。秘密基地里的欢声笑语编织了整个静谧的夜。
三、笃笃笃，卖糖粥
九月初的夏天还热得厉害，西晒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晒得人提不起精神。然而三点半山新小学放学铃声一响，街上顿时一扫刚才还恹恹的模样——一群欢快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涌出校门。男孩们追逐打闹着，女孩们三五成群得凑在一块儿分享着水晶贴纸……
阿琮站在路口等玲子，昨天妈妈嘱咐自己今天放学后到玲子外婆家吃晚饭。
弄堂里的女孩儿们都喜欢玲子外婆，碰上了甜甜地叫一声儿，外婆脸上的笑意就从每一条褶子里溢出来，一边喊着乖囡囡，一边把手边正串着白兰花塞一朵到女孩手里。女孩们腕上的甜腻的白兰花香缠着盛夏的穿堂风散了整个弄堂。
阿琮也喜欢玲子外婆，每次爸爸妈妈加班就让自己去她们吃晚饭，阿琮觉得阿婆烧的饭是这个弄堂里顶顶香的，比每天早上袁阿姨家卖的柴爿馄饨还香。
“阿琮，今朝外婆烧了红烧肉，晓得你最喜欢的。”听见玲子带着白兰花味儿的声音，阿琮顿时喜笑颜开,仿佛已经嗅到了甜津津的红烧肉和麦乳精的味道。
拐进弄堂口的时候，袁阿姨家的点心香夹着栀子花香一股脑儿地涌来，诱惑着阿琮的胃。阿琮记得去年路口那棵桂花树开的时候，袁阿姨做了好多桂花糕，用小袋子给他们装回家。袁阿姨笑说他们才是“小功臣”，可不，那些桂花是他们帮袁阿姨打下来的呀！不过今天——阿琮猛地咽了记口水，加快了脚步。
泛着油光的红烧肉，一个酱了卤的鸡蛋，挑了点“大头”妈妈送来的油辣子……阿琮吃得揉着肚子躺在椅子上，就连晚饭后帮玲子外婆把小板凳搬下楼都觉得自己格外有力气。直到妈妈来接，阿琮还回味着那顿饭的滋味儿。
四、落雨了，打烊了
最近弄堂里的气氛有些奇怪，究竟哪里奇怪，阿琮一时也说不上来。每天都有些陌生的叔叔阿姨挨家挨户地穿梭在弄堂里，他们手里拿着黄色纸袋，行色匆匆的样子。阿琮有些担心自己的秘密基地会不会被发现，又或者这古怪的气氛会不会跟昨晚爸妈说要搬家的事有关。自从家里开始打包行李以来，阿琮的心就跳地七上八下。不是没问过为什么要搬走，只是妈妈说了句”都嘚搬”也就没再搭理自己，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今早出来没看见玲子和“大头”，听说玲子爸妈出差回来带她出去玩了，至于“大头”估计是被周阿姨关在家里写作业吧。秘密基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那堵墙上写着一个暗红色的大字，被一个圈圈围起来。这个字出现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是谁写的，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面墙上。刚看见这个字的时候阿琮的心“咯噔”一下，知道基地的秘密泄露了。其实阿琮不认识这个字，仔细看似乎又认识。阿琮想如果玲子在话她一定认识，毕竟她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尽管不认识，但是阿琮觉得越看这个字越不顺眼，究竟那里不顺眼却也讲不上来。你看那笔“点”，斜斜地划过，就像要把那笔竖劈开似的。红色的油漆滴滴答答地淌在墙上，扭曲地攀在墙上，似是要沁入这青灰色的砖瓦中，将它生生割裂开。“一个人可真没劲。还是等周一去学校找他们吧。”这样想着阿琮就更加烦闷了，心里隐隐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一）再见，小林老师
早上阿琮在教室里数了数还剩下17个同学。班长刘星一个礼拜之前就走了，玲子她们还哭了好久；前座的何坤是前天走的，他的记事本上签满了同学的名字……走廊里“哒哒哒”的高跟鞋声很快打断了阿琮的思绪，小林老师没有如往常一样开始上课。“同学们，从下礼拜开始我们学校就停课了……可能有些同学以后还会在一起……”一瞬间班里像炸开了锅。后面的话阿琮一句都没有听清，“学校停课”四个字仿佛变成了无数只恼人的蜜蜂“嗡嗡”盘旋，用尖锐的毒针蛰得脑袋晕晕乎乎。预感果然没错，真的出“大事”了。
一路上阿琮和玲子都沉默着，整条弄堂里冷冷清清。若是往常自己一定嫌弃身边“大头”喋喋不休地制造“噪音”，今天倒有些怀念了。去他家找想把这周五开告别班会的事情告诉他，开门的却是“大头”的叔叔，只说了句他最近都不在。 爸爸妈妈晚饭时一直在讨论搬家的事，还说要给自己换一个新学校。这几天在父母的言谈中阿琮总算是听懂了些，大约是这里要被拆掉，所有人都要搬去新的地方。“大头”早就走了，前不久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家吵得厉害，难怪那几天都没见到他。阿琮有些失落的同时又愤愤地觉得“大头”不仗义，竟都没跟自己说一声再见，终究是心里不是滋味儿。
傍晚的时候，阿琮站在楼下等玲子。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楼下那丛栀子花了，今天一看，竟然已经有几片花瓣落了下来，开在枝头的白花瓣边缘显出点焦黄色。玲子下来的时候表情有些难过，声音都有些哽咽，“外婆说过几天我们也要搬走，昨天爸爸妈妈来搬走了些东西。妈妈还说以后我们不一定住在一起了。”说完豆大的泪珠已经从眼眶里滚了下来。阿琮有些手足无措，小林老师说男孩要保护女孩，阿琮想安慰她，可是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玲子了，一时间舌头像打了个死结，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二）我们还会再见吗？
告别班会的时候，班里的同学还剩11个了。玲子吹了首小星星，阿琮怀疑这口琴里是不是施了叫人流眼泪的魔法——阿琮合唱到一半觉得喉咙口就像堵了团棉花，脑袋里“嗡”的一声再也唱不出来。铃声响的时候，好多女生的手牵在一起不愿放开。小林老师的眼角有些泛红，不过她还是笑着说：“同学们，虽然今天我们要分开了，不过老师相信不久之后我们其中一些小朋友一定又会在一起，去新的学校做同学。”小林老师的话像一剂神奇的魔药，让同学们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阿琮把和玲子交换的心愿卡片藏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小林老师说心愿卡片要一个人看，不然就不灵了。
弄堂里越发冷清，玲子跟“大头”都已经搬走了，陆陆续续又走了好几户。家里樱桃木五斗橱里的玩具妈妈已经帮自己装进书包，抽屉空空地敞开着。傍晚的秘密基地空荡荡的，阿琮突然觉得像是被偷走了一件珍贵的宝藏，心里空落落的。但是想起玲子的心愿卡片，阿琮突然就安心了。因为玲子写了跟自己同样的愿望：希望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上学……
尾声
七月流火，傍晚的暑气终于消退了些，晚风携着入秋的微凉穿堂而过，前些日子还散着甜腻的栀子花瓣落得一地。阿琮搭着条开司米薄毯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今年夏天来得猛，去得也快。”妈妈的声音隔着墙若有若无地传来。是啊，这个夏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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