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本文共有 2246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5 分钟。
时间的残忍与温柔
01
锡兰的电影里,很少有紧张激烈的情节或者大开大合的情绪。
但他对人的自我矛盾、人与人的隔阂有深刻洞见,能用诗意流动的长镜头与舒缓推进的叙事,一层层铺开。
不同于着重关注主人公个人成长的大量影片,我们在锡兰的作品里最常能感受到的是“凝滞”。它并非人物的固化或者剧情的言之无物,而是一种人生的状态。也许在现实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积极进取最终破茧成蝶,更多的是有理想的人湮没在同样有理想的他人里,随波逐流。
02
这种真实总能戳中人们心中的某个无法诉说的部分,所以《野梨树》才能如此叫人意难平。
影片的主线简单明了:满怀抱负的男主角锡南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小山村,经历了抉择,尝试,失败和挣扎,最终陷入虚无。
《野梨树》 / 努里·比格·锡兰 / 剧情 / 欧洲年度杰作 / 豆瓣8.2 / IMDb8.3 / Metacritic88
“野梨树”在片中有四重含义。
它是主人公与父亲的隐喻:畸形、古怪,与周围格格不入。
它是故乡的注脚:在主人公看来,它们能代表家乡最平凡也最可贵的一类人、物。
它是主角作家梦的实体能指:片中大部分剧情都围绕主人公如何为自己的第一本书《野梨树》的出版筹集资金展开。
但超出亲情、乡愁、理想的范畴,本片从更宏观的角度呈现了生命的状态——人的力量终会在时间中消解,但自然界的树木却有一岁一枯荣的轮回特征,所以,唯有日月星辰、山高水长的永恒才能超越人世间的短暂混乱。
影片关于时间的表达无处不在。
现实层面,季节、天气、晨夕的变换暗合人物的境遇变化。锡南在金秋的树林偶遇以前的暗恋对象。阳光从黄叶的缝隙纵身跃上姑娘的秀发和脸颊,闪烁不定,就像这个向往外面世界的年轻女孩献上自己嫁作商人妇前的诀别之吻时的忐忑。幽美的景色淡化了两人分歧与分离的痛苦,也奠定了本片哀而不伤的基调。
片尾的皑皑白雪中,镜头一晃,锡南在井中上吊,镜头再一晃,他却在挖井。对死亡突如其来的超现实表述在片中另有两处。一处是父亲睡在奇形怪状的野梨树下,一动不动,蚂蚁爬满全脸。另一处是锡南梦见野梨树上挂着个吊篮,一个婴儿正在酣睡,蚂蚁到处都是。人脸,蚂蚁、悬着脑袋的井绳,视觉冲击无比强烈。导演罕见激进地迫使观众们思考人生的过程。
新生的尽头就是死亡。个体的成长与时间一样不可逆,但一代与一代的更迭则像是命运的重启。父亲年轻时向往“通向远方的路”,却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山村。锡南也渴望逃离,但他重复了父亲走过的那一遭:期望在一眼没有水源的井里凿出水来。
03
导演通过对话铺开了锡南思想上的生平。与作家、采石场老板的长谈后,他逐渐认识自己,认识世界,直至浪漫情怀与理想主义破灭。但导演对语言的丰满呈现却不含明确的价值导向。主人公的清高固然可贵,可那些成功人士也能自圆其说,相对而言,锡南才是世界观不能自洽的那一个。
他和大多数二十岁出头,出身小地方,见过一点世面的青年一样,有种虚浮的优越感。他自认为是思想者,看破红尘,觉得外面的世界没什么特别的;却又无时无刻不渴望离开家乡。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与排斥正是他扭曲的唯我主义,也为其悲剧性结局埋下伏笔。他像被自己的思想攫住了,画地为牢,并在与周围人的矛盾中越发执拗。
在许多对话场景中,说话者常是虚焦的。在更多跟拍镜头里,我们甚至只能看到占有同样的比例的人物们的背影。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导演中立地描绘了这一切,强化了角色们的孤立,每个人都囿于个人天地,没人能相互理解。
这同样是关于时间的悖论:时间威力无穷,人似乎总能对未来有念想,自觉能利用时间的力量改变人生的道路;但当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时间的作用又显得微乎其微,“谁的梦想成真了呢?”父亲说——时间推动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但也只能使它向前。
母亲坦白,即使再有一次机会,哪怕知道丈夫会在未来一事无成,成为一名赌徒,她还会选择嫁给当年的他。年岁虚长,人不会改变,问题不会解决,一切都和开始一模一样。
导演举重若轻的把他彻底的悲观主义诗意的铺开,我们几乎没有感受到特别浓稠的感情。在与作家激烈的争论后,自我认知破碎的主角也只是做了一个令人莞尔一笑的举动:把桥上雕塑断掉的一截推到河里泄愤。这种俏皮的化解是锡兰的温柔:幻灭是必然的,但幻灭带来的悲痛却是短暂的,悲痛的消失与它的到来一样,不可避免。
04
时间跟随主人公的脚步在不断的行走中悄悄地流逝了。在悠远的长镜头里反复出现的风景——幽静的树林、崎岖的山路、质朴的街道——都是锡兰式现实主义的扎实背景,角色们就是在这些背景里活动的。对日常生活的精准再现赋予人物令人信服的生动感和立体感;同时,也传达着导演一以贯之的理念:生命与自然如此动人,再平凡无奇的事情也值得记录下来。
与之相对,无论多么轰轰烈烈的大混乱,终会被时间瓦解;正如几千年前的特洛伊大屠杀,现在还不是化成了一匹可供锡南在梦中溜进去打盹的木马道具,站在白骨场变水泥地的恰纳莱卡小城,帮助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展开一段过后即忘的意淫。
影片结尾,锡南正奋力挖掘那眼父亲已经放弃开凿了的枯井。他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这里的确没有水源,及时撤退也是一种成功。他也许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留下无奈的体面。雪花纷飞,时间仿佛越过他,流走了。他的思想已受绞刑,一片静谧之中,只剩下肉身孤零零地留在停滞不前的生命里。
人消融于时间,这就是锡兰的契诃夫式结局。可是,时间流淌,人们变老,在这过程里,那些悲悲喜喜不也都会慢慢消逝吗?
不远处的森林里,在母羊的痛哭中,羔羊降生,这何尝不是命运的另一种展开方式呢?
本文如果对你有帮助,请点赞收藏《归乡 怎么杀死了那个文艺青年》,同时在此感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