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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大雨接连下了好几日，家乡好多地方都受了灾，当我打开手机，朋友圈里全是争着抢着为家乡加油鼓劲的有志青年，我也在心里默默地为家乡加油鼓劲，之后，就打算加入到抗汛救灾的队伍里去。
原本从娘家回单位，是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路，四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可这雨偏把这最近的路给拦腰截断了，洪水冲断了水库旁边的便道，我和单位便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可望而不可及。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条条大路通罗马，这路不通咱走那路，于是，那高高低低的山头间就有了那坑坑洼洼的沙石路，听说那原本是条省道，可上了路才知道:好像这山间本没有路，走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路。
这路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一个陡坡处，被雨水冲出了一条近一米宽的大水沟，宽度是够宽了，深度也不浅呢，目测有六七十公分，啥也没多想，一脚油就轰了上去，果不其然掉沟里了，不过咱一样啥也没想，点火挂挡踩油门，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轻轻朝右一打，发动机几声咆哮之后，车子就又向前走了。事成之后，竟还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像是从一个新手升级到了老司机的一场典礼，庄重严肃，完美落幕。
走完了这崎岖不平的沙石路，就到了朝那塬边，我又看见了那笔直宽阔的柏油路，路面的积水倒映着两旁挺拔的白杨树，一阵一阵吹来的风，撩拨着水中的倒影，一浪又一浪的扭了起来，使人看得清又看不清。过去的好多人，好多事，也像这天的倒影，使人看得清又看不清。那一年，也是在这条路上，我打电话告诉母亲说我找下对象了，就是离家有些远，母亲半开玩笑的说:“只要找下了就好么，他还能有多远！难不成没在中国在外国？”可就是这条路，走了五六年，那些坑坑洼洼依然没被填平，我和他，也终究成了那水中的倒影，那么近又那么远。这长长的路，漫漫又慢慢…… 前面是一个丁字路口。
01.横
一横的中间是刁家，论辈分，我得管主人家叫姨夫，他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高中毕业就去了外面打工，再也没回来，也不知这外面的世界有多好，能让她不惦记家乡。两个儿子跟我走的近，起先是走亲访友认识的，后来就撇开大人自己联络，他两性格截然相反，哥哥笨嘴笨舌，弟弟巧舌如簧，但骨子里都流着郑家的血脉，多少有些相似，都为人低调，办事稳妥，浑身充满了正义感。我从没见过他两发脾气，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熟络了以后，我就哥哥弟弟的叫着，自打开口，一叫就是十几年，他们守护着我，我也守护着我们，但后来突然就联系少了，关于他们的记忆也开始一点一点模糊起来，又像是这天的倒影，让人看的明白又看不明白。
02.竖
一竖的方向是星火塬，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第一次去的时候，路边的苹果红彤彤的挂满了枝头，太阳照下来的时候，每一颗都像是在闪闪发光的红宝石，诱人极了。前两年我在外面打工，不知道家乡还有这么好的苹果，因为娘家人在的那道川是没有果树的，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一大片一大片的果园的时候，整个人是躁动的，就仿佛像是看到了生活中无限美好的希望，急着想要把它们都抓在手里才踏实，当然，内心也一样的自觉心安，吾心安处即是家。
我还看到路边边拉家常边剪纸的手艺人，那人两鬓斑白，手中的活儿却像画家笔端反复斟酌的中国画，下手谨慎却又快狠准，一点也不马虎，出来的成品是一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凤凰戏牡丹》，堪称佳作，怕只怕这传统手艺后继无人，不能传承下去咯。
不远处，是一家民俗博物馆，独栋两层四开间，一层立柜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陶罐、铜钱、烟嘴、煤油灯、炊具等等，都是一些本土老物件，极具年代感；二层墙面上挂满了各色的梅兰竹菊、临摹笔迹、伟人画像，展示台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类时代刊物、老旧报纸、毛主席语录等等，还有那显眼的毛主席铜像……经营这家博物馆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脸色红的发黑，俨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形象。
“你这里排场这么大，摊了不少本吧？”我问他。“那肯定么，这些东西都是我各到是处搜寻来的，费了不少劲。” “那你弄这图个啥呢？我看也没啥人来参观，估计也没啥收益吧？” “都是自己倒贴进去的，本来也没指望有啥收益，非要说图个啥，就只图个念想。”
他不知道他这看似平平淡淡的回答，着实让我震惊，心想着：“对啊，人是该有个念想。”他说他们那个年代姊妹多，农活重，负担也重，没机会读大学，他不到初中毕业就辍学帮家里人干起了农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完了这大半辈子，虽说受了不少苦，可赶上如今这好世道，共产党爱人民，政策越来越好，日子也越过越甜，也不用再为那几两碎银愁破了脑袋，守着一亩三分地，口袋自然富足，他还告诉我以后要把这些都传给他的后人，一代一代的传下去，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就不会忘了过去，更不会断了念想。可眼下，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留住人的念想呢！
再往前，是新盖的小康屋，整齐划一四长排，每排的头一家都是二层小洋楼，看着十分阔气。在小康屋中间的广场上，总有一个拉二胡的女人，一到天麻麻黑，就准时来演奏，我仔细听了好几次，才敢确定是《战马奔腾》的曲调，她每次演奏都有一套固定流程：登台（广场中央有一处高出来的舞台）、鞠躬（台下本无一人）、整理衣衫、盘腿而坐、演奏、再鞠躬、退场。这么一看，像是具有一个专业表演者应有的基本素养，但下来之后，她便开始绕着这个舞台一圈又一圈的跑，一边跑着，一边大声笑着，颇有一种“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阵势。我不确定她是否疯癫，村上的人告诉我，说她年轻的时候远嫁到这里，她的男人也是拉二胡的，他们一起到很多地方演出过，一次演出回来的路上，她在前面跑，男人在后面追，追着追着，男人就突然不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人也没再见着，尸首也未寻见，那以后，她就魔怔成了现在这样。我猜想，他们最后一次演奏的也是那首曲子，那大概是她男人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她也许是没招了，才想用这曲子把她男人的魂儿给招回来吧。那时的我，有些许的糊涂，看她最是疯癫又最是清醒。
我继续在这条路上走着，远处晃动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很快，她迎面而来，我快速的打量了一番：她穿着一条连体裤，上半身是白色带裙边袖，下半身是橘色九分裤，脚下踩着跟裤子一个颜色的滑板车，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她：背着一个白色双肩包，包上的拉绳随着她的身体摆来摆去，绳子末尾拴着两颗鸡蛋般大小的透明珠子，珠子也随着这拉绳一道摆来摆去，是不是会相互碰撞，发出铛铛的声音，像是崆峒古镇城门楼上随风摇曳的铃铛声，清脆寂寥。摆动着的还有她那乌黑齐腰的秀发，滑板向左，秀发就甩向右，滑板向右，秀发就甩向左，方向总也不能一致，远远看着，像是不愿被人操持的黑丝带，更像是要脱离她的头颅独自起飞的黑羽毛，只不过一次又一次的挣扎尝试都失败了。
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孩子，整整一周的睡眠早已补足了她之前缺失的觉和损耗的精力，她的脸上泛出了一丝嫣红：“你终于醒了。”
“我是怎么了？”她问我。
“你出车祸了。”
“啊？”她一副全然不知很惊讶的样子。
“那天我正好碰见你，就送你来医院了。”
“谢谢你救了我，不过，你是谁？”
“抱歉，我无法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哈哈哈！你真有意思，竟然还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笑起来更像个孩子了。
“那你是谁？”我突然变得严肃，我问她。
“对啊，我是谁呢？你应该知道啊，是你带我来这里的不是吗？”她的眼睛满是无辜的盯着我，像是恨不得一下子看进我心里，好从我这里知道她是谁。
就这样，我们的对话无法再继续，那一刻，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以为她就是我，后来她也觉得她就是我。从那以后，我和她便形影不离。四年的光景，愣是没让她想起来她是谁，我上班她就上班，我休息她就休息，我难过她就哭泣，我开心她就跳跃，但她的那只滑板车在事故发生以后就不见了，大概是掉进了路边的大山沟里了吧，她没想过去找，估摸着也找不回来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另一家单位的录取通知，得离开这里了，也想离开这里，就急着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知道了一定会跟着我一起离开。
“这次我就不跟你走了，我还得留在这里，直到我想起来我是谁了，我再来找你，不仅如此，我还得留下来守住这四年时光，等你再回来也好有些念想。”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突然长大了，初见她时的孩子气已然消失不见，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这是她的决定，我选择尊重她。我还得承认，我有些失落，因为她根本无法知道她是谁，也无法守得住四年里的过往和故事，那场事故以后，她就没了记忆，有的只是她这个人，她的灵魂已经消失在天边的那抹晚霞里，而我走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回来。
03.勾
就要到丁字路口的最后一勾了，通往这里的又是一道接一道的陡坡，我紧握着方向盘，一刻也不敢大意，生怕一不留神就出了自己该走的道儿。 下了陡坡，车子驶进了平坦的大川道，路的两旁再也看不见那挂满“红宝石”的苹果树，替代果树的是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玉米地，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探出脑袋，像是召唤着这里的庄稼人揽它们入怀，再将它们贩运到远方，变成玉米粉、玉米油、玉米酒，或者是淀粉、味精、糖……然后上市流通，变成炙手可热的一沓一沓的毛票，它们的这一生才可算物尽其用，价值最大化，从而得以告慰。不过告慰的不是玉米棒子本身，而是日夜耕作的庄稼人和这贫瘠的庄稼地。
有的时候我会特别嫌弃这里，嫌弃这里离县城那么远，路况也不好，水库总也没水，玉米长势总不比塬上好，村里小伙一个赛过一个坏，老光棍儿带小光棍儿足足凑齐了几辈人，河道也越来越窄，河水总不如从前清，还有那坟头的蒿草总在随风倒，这一切似乎都荒唐极了。嫌弃这些，就像过去嫌弃我的母亲总是爱唠叨一样，虽说嫌弃，却总往这儿跑，由不得脚，心就先走了。 在过去的很多年，我常常脱掉鞋子，跑着钻进那凉飕飕的河水里，那清凉的河水似乎将那酷暑的炎热消下去了一半，顺带着把换下的脏衣服也在这河里洗了，干干净净的晾在太阳底下，谁也不能说什么，心里美滋滋的，也像是在晒太阳，多坦荡。这是儿时最美的念想。
收麦子的季节，我随爷爷去了麦地，他像取宝贝似的偷偷拿出他那65式行军水壶，又像取宝贝似的往这水壶里舀了满满两勺蜂蜜，再兑上家里晾好的温开水，盖上壶盖，三两下一晃，一壶地道的蜂蜜水就新鲜出炉了。
“给你，找个阴凉处慢慢喝，爷给咱割麦子去了。”老汉把草帽一戴，转身就走了。
这一片麦地，在阳面半山坡，几乎是没有阴凉处的，头顶大太阳烤着，地上麦茬一绺一绺，就差离的再近点儿，呲的一声冒起火星子。不过，这蜂蜜水是真的甜，这些年就再没喝到过那么甜的蜂蜜水，就算再甜的蜜，也兑不出当年那味道了。
麦地对面是一片小树林，经常有人在那里放牛，倒也不荒。装过蜂蜜水的壶是甜的，惹了很多蜜蜂过来，为了不让它们蛰到我，就找了半截树枝，一头握在手里，一头挑着水壶，好把那蜜蜂引进壶里。
“走，回去吃饭了，再晚，你奶奶又该骂我了。”老汉捆好了最后一捆麦，拾起镰刀就回了。
“好吧，爷，蜂蜜水我喝完了，壶给你拿着。”
爷爷不知道那壶里装着“宝贝”，第二天往里灌水的时候才发现好多蜜蜂死在了那壶里，他拧着我的耳朵问：“说说，咋回事儿？”
“什么咋回事儿呀？”
“你就坏吧，除了你，还能有人干这事儿！好歹它们也是条命，你小心以后遭报应。”
后来，爷爷说的报应也没等到，但却弄清楚了一个事实：爷爷兑蜂蜜水用的那罐蜂蜜，根本不是百分之百的纯蜂蜜，不然那蜜蜂能钻进壶里送了命？多半是掺了白糖，才糟蹋了那产蜜的蜂。罢了，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记忆中的味道还在，这是儿时最甜的念想。
爷爷去世后，就埋在这阳坡的麦地里，父亲每年清明都会去扫墓，自然也就不会有那随风倒的蒿草了。
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是爱着这片土地的，就像爱我的母亲一样，虽说唠叨，但也只有她，任由着我对她发脾气使性子，末了还不忘装上些土鸡蛋呀、核桃呀、辣椒酱等等，也总不忘嘱咐我：“天冷了，多穿点儿！”这片土地，也像母亲一样包容，每当我不顺心的时候，我都会回来这里走一走，看一看，或者去爬一次三女峰，再去菜园子李转一转，所有的烦恼忧愁便瞬间化为乌有，那些漂泊他乡的游子，也一样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这里，每逢佳节，那匆忙的步履便是最好的见证。
走了很久了，天还是下着雨，雨刮器来来回回的刮着，刚刮干净就又落了雨，所以眼前总是雾蒙蒙的看不清路。
“妈，我们走了！”这是我姐的声音，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就上了车，又是啪的一声关了车门。我如梦初醒般被拉回了现实。
“你能不能轻一点，当真不是你的你不心疼。”我说。
“怕什么，又不是天天坐，就你事情多。”
很多个瞬间，沉默是金，是息事宁人的软黄金，效果好的很呢。我这才不紧不慢的发动车子，准备动身去单位抗汛救灾，后视镜里，是很久都还在的那双人影……
作者：柳静，1993年生，爱好摄影、写作，现为灵台县皇甫谧文化园管理所干部。
出 品：灵台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
原标题：《文旅干部随笔：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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